第十四章 “你们要求助真主,要忍受虐待;大地确是真主的,他使他意欲的臣仆继承它;优美的结局只归敬畏者。” 黎明到来之前,麝香和龙涎香象燃烧的蜂蜜,过滤了欲望和回忆,使舱内狭窄的空间沉甸甸的,时间一次次地转侧,给予波涛上和海岭下的生者和死者以流逝的重量。透明的波浪象玻璃制成的海龙胆,颤动着、蔓伸着几何图案,阿布都微微睁眼,睫毛下倒映的是一团团暗色和金色杂错的云翳,痛苦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清晰可见。他望过去, 水手在嘹望台上大声地报告风向和前面的水情。有些起风,海面上波浪的翻腾比方才大了,天空的云悬垂着,压向桅杆顶部。星星的影子在海里燃尽了,灰白而遥远,象摇晃不定的征兆和梦幻。月的色泽是恹恹的灰冷,从她穿行的罅隙里撕破一条条的云带,闻来有一股怀疑和死亡的味道。疲惫不安的星,冷而怕的月,使夜晚集合了凶兆的气流。 优素福船长疾声吩咐各样准备,先命人摇了轱辘把角帆和主帆放下,用绳索绑住不得不在甲板上活动的人的腰,其他人都下去收拾甲板上和内舱里的一切活动的东西,没事就在水手舱里呆着。今晚的风,有经验的水手都看得出不对,有大风暴要来,也许他们已经卷进了一个风暴的边缘。阿布都倾听着他急促的命令声,观察着黑色的洋流,在白昼的阳光照射下,它们几乎是一种赏心悦目的苔藓绿,应光芒的照耀而泛出锦葵和青铜的紫蓝光调,而此际,它却如法螺般沉黯而深厚,仿佛是某个阴谋和罪恶的夜晚在萨满巫师肩上飘荡的黑丝绒长袍。白昼里时有听见的海鸥的清脆叫声此际全为恶意的风声替代,渐渐地变得尖而凶狂,要刮破人的耳鼓! 就在不久前,阿布都为梦魇般的心痛所困扰时,突然船身剧烈地震荡了一下,碟子和盘子顺着倾斜的桌子滑向边缘,好象大海整个儿被举起,在半空中摆荡。如果有什么可以确切比拟的话,那就是印度籍水手嘟囔的话了:“啊!罗摩!请让搅拌乳海的诸神停停手吧!” 人都战栗不定,倾斜着失去重心,一声惊呼,一个站在船沿的水手没有抓稳缆绳,跌出了船舷。黑暗中,那一下破水声格外漫长而沉滞。海浪吞没了下一声叫喊,而碟子刀子跳将起来,和人的叫喊、风的扭曲、海猝然发飙的狂暴混成一片,添上纯然如世界末日的音响。直到震荡过去,船员们才有余力去查看那个倒霉的人,他无声无息地跌进了混沌中。没等到人援救就已经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海浪和风也由那一瞬间的尖锐转变为和平与温厚,共谋似的,奏出平静的死亡。 人们并未哀悼多久,在海上,生和死是刀刃的两面,这一刻还活着的人,下一刻就归向安拉,这样的事是航行于汪洋的船夫们所熟知的,那个可怜的家伙一时疏忽大意,没有把自己的腰系上缆绳,不过说回来,象今次这样剧烈震荡,倒是少见呢!往往都是温和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下摇晃,然后就归于平静。这一次显然有所不同。 优素福立即安排了那个水手的接任者。海面上不再有歌声。众水手跟着船长为亡人诵读《雅辛章》,阿布都和他的仆人们也跟着一道为亡者祈祷: “……我必定要使死人复活,我必定要记录他们的善恶,和他们的事迹;我将一切事物,详明地记录在一册明白的范本中。……有声音对他说:‘你入乐园吧!’他说:‘但愿我的宗族知道,我的主已赦宥我,并以我为优待者!’” 如今他们把他交在安拉手里,这大海就是他的眠床,盐和混流是他的食物,除非安拉意欲,容许他在乐园品尝那美好的佳酿。否则他也许要在火狱里永远痛悔了! 吓得战抖不已的阿依莎垂了眼睛,低着头,手里捧着乐器,和小厮扎比尔一起下船舱去了。帐篷也收起来,扎好,放进舱房。而阿布都坚持要留在甲板上观察。 风在响,响亮而又雄壮,天和海之间突然不再是空阔。到处都是呼呼作响的风,由着性子鼓起腮帮使了蛮力地吹。 他们的船转了舵,阿布都对船长大喊:“往深海开!别靠岸边!” 这个时候往海岸开是再危险不过。 他突然知道,他在这里,仅仅因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他和任何时代不相肖似,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的时代,他和那些失去的时代只有微不足道的联系,而未来更和他不相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凝视着回家的人们想,他的肉体留在这里,但他却无法以肉体去了解到他们的感觉,他仅仅是,也绝对是只能从最一般、浮在所有人的表层上的水那里去认识他们。他们吃了,喝了,睡了,而他对他们谈不上最起码的理解。他能够说什么呢?我和他们一起生了,和他们一起死了。我在他们中间走过了。诸如此类的 。他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他试图表达自己的时候就被他们看作是一个玩笑,而他甚至要谈论他们都不能,你怎么去描述你毫无感知的事物,仅仅因为你在那里,是个虚假的在场者。 若干年之后,当他从自己的孤独中或者说从他和世界之间的相互冷漠中幸存下来之后,他没有任何话可以说,他不是海难的受难者,无法形容那些掠过他的海浪,因为在他的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平凡到不会吸引任何事物在他身边停留,形成漩涡。他死亡,只因为他自己,他活着的时候,他不记得自己的面孔和名字,他看见他们,觉得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象在海浪上被抛来抛去那种无边际的晕眩。仅仅只有一束光,他的意识之火,使他燃烧,不被任何人察觉。 所以他是个空虚,从他口中所说的爱不具有意义,不具有天使惹人泪下、神使人哀痛的那些特征,他的爱连麻烦都不会引起,因为他无动于衷,在他说爱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忘记,然后放弃了寻找它的努力。 哪怕只要一个“爱”字就能够挽救的,他却沉默,然后安息。
[由于后来自学古文去了,文风全变,因此不可能再写此文,聊以结尾。本文大约作于2003——04年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