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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 第八章
阿明利 发表于 2010-8-25 15:07:00
第八章
月升起来了,阿布都缓缓的在月下踱步。一乘帐篷在甲板上撑了起来。黑色的朴实的,沙漠里久经风沙似的颜色。阿布都看着,心里淡淡的一阵迷惘。那种黑曜石的冷色使四周都化为荒凉。宵礼已毕,萨沙用银盘和金水杯盛了刚烤好的石斑鱼和红茶从船舱下的厨房端上来,浓浓的肉汁和入肉七分的香料,熏得整个的夜都含满了香味。
他踏进帐里去,鲜红镶金边的帏帘把咖啡色的地毯、深海似的琉璃灯盏、橙黄色的靠枕笼罩,如一个轻软惊不起细微声响的梦。阿依莎跪坐在一边,弹起古风曲调来,一时万簌俱寂,都为少女银子般灿烂的歌喉所动,阿布都却不惊不诧地动了下嘴巴,把一块鱼肉咽下去。萨沙专注地望着主人,主人的咀嚼远不如昨夜灵活,萨沙的面孔上浮出一层忧患,使这张黝黑的脸更有一分古老的庄重。
阿布都费力地吃着肉,完全没在意少女的歌唱,就算美如巴格达的夜莺,对他的听觉也没什么帮助,他听来总象隔了一层流沙,爱情、欢乐、故乡……嘿嘿,这些话拿去骗小孩子还差不多。每个时代总有愚痴的人,以为一颗心可以战胜世界的麻木不仁和不公,总认为爱情就是生命,梦想就是欢乐的源泉,结果呢,他冷笑了一下,不出声地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总会有固执的心,撞到冰冷的铁墙,就象传说中以磁铁作门的宫殿,收走人们的武器。毫无防备的人,就猛然变成了赤手空拳,活活的在宫门口被杀戮。
他平静地尝着食物,尽管这也是杀戮的产物。那香而酥软的肉味、浓郁醇酽的汁液,顺着舌尖袭上来,先给因病痛而麻木的舌头以温柔的抚慰,然后沿着舌线席卷,一丝丝向舌根渗透,白肉和仔细考量过沁好香料的部分相得益彰,肉酱是特制的,尝来有芝麻、肉桂、盐、丁香和杏仁露的成分,还有阿布都懒得去继续分辨的秘方,是萨沙多年来精心调配的结果。阿布都再次感到舒心乐意,因为这份食物,因为他还活着品尝安拉的赐予。
“他制服海洋,以便你们渔取其中的鲜肉,做你们的食品,”阿布都记起这话,哦,还有,“海洋的动物和食物,对于你们是合法的,可以供你们和旅行者享受”。经上说过人类除了那可憎的食物外,可以享受大地和大海的给养。宽厚的主啊!
他笑起来,突然内心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安拉啊,我在世上流浪的岁月,有多少是蒙您喜悦的呢?我迷失在幽暗邪恶中的日子,你可有审查呢?你移山倒海时,可有计算我的罪过?
“誓以上午,誓以黑夜,当其寂静的时候,你的主没有弃绝你,也没有怨恨你;”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仿佛每个浪头都在船身下呼喊,黑夜编织的大网向他迎头罩落,而荒漠和城市一齐向他回过脸来。大马士革的金色黎明,泉州港的班驳日落,灰尘和马粪扬飞的大道,驼队踏过沙丘的蹄印,小庙熏黑的石头椽柱,祠堂灰白的香烟余烬,宋国留在他最后一眼里的海岸线……所有的景色,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无论是边塞召集军队的号角,还是清真寺宣礼员的召唤,集英殿上太监尖细嗓音的唱引,汴梁城中报三更的邦子声,海啸中水手们的呼喊……都在那里,象凝结着的灰黑云团,有种不可思议仿佛从后世而来的静寂。他哆嗦起来,握在手心的银刀当的一声掉在盘上。
主啊,我一生的岁月,白天黑夜的日子,你都有纪念吗?
那段岁月已经消失在波澜翻滚的大浪之后,一个浪丘又一个浪丘不断的绵延和扩展,象时间所展开的一个又一个旋涡,阻断了视线,也阻断了归路。在海的那一边,天风共孤雁齐飞,落日与云霞同色,那里有九曲黄河,九嶷高山,山川如画,人杰地灵,春来钱塘潮生,冬来雁门卧雪。他也曾笑解紫绮裘,且换金陵酒,他也曾把酒黄鹤楼,极目鹦鹉洲,豪情盖天,气势如虹;也曾是倚香偎玉,画眉深浅,漫斟低唱,得意尽欢。他也曾是朝廷的宠儿,天子门生,但归来时,却是憔悴伶仃,天地间一畸零人!
但谁错了呢?是他吗?是他对朝廷这个无根无形却又以堂皇的气派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事物冀望太高了吗?
回归宋国的第一步就是破灭,他望见的是欺压过路客商、殴打平民的军士。从前的他为了官场礼仪,也许会对不属于自己管辖范围的事忍耐,而那些人也决计不敢当了他的面明目张胆的欺压百姓。如今百味沧桑,人间见惯,刺心的感觉却一下子冲了上来。他忍不住出了声:“都是宋人,干么自己打自己人?”那人的马鞭和臭靴子同时踢到他脸上:“臭叫花子,还敢教训军爷?”
尘满面,鬓如霜,今朝归来的人是谁?
他忽地醒起了。他再不是什么天之骄子,而是败军中的一个逃生者,一个敌军的俘虏!
雨点似的鞭子抽到他脸上:“看这小样,多半是辽人的细作!”粗鲁的叫声狂妄而恣意,轰的一声,他的同胞在一边起了哄笑。他红了眼,待要大声喝出自己身份时,却有一个队长喝道:“做什么?不好好留心钦犯,官家怪罪下来你们当得起?”
他心一动,又一惊。
很多年后,恍惚如梦。他发觉自己这一生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预感,告诉他,提点他,留意他,指示他,就象捉摸不定的流沙,在它飞舞时你才真正感觉到危险的逼近,可是却有一声音在隐秘中吟哦,仿佛来自太古的回声。
他抬头,不顾鞭子下落,阴影垂降,不顾嘴边的血,不顾那想要从胸口爆裂出的半句话:“我是……”
我是谁都不重要了!那一刻,他的梦零落成泥!
——黄榜上悬赏捉拿的钦犯,就是少年时意气飞扬的他!
命运将那些荒谬和破灭的分量,重重地压到他背上,叫他衡量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经受的范围。不顾他的意愿,厄运延伸、延展又扩张,就象一个自我复制的复杂生命体,从他的悲苦中吸收营养,然后爬出一条污脏的、粘腻的道路,逼了他毫无防护走上去。
看,他这个愚痴的人,竟以为在自己生长的地方有永久而真实的安全!
看哪,这个愚痴的人!
以为可以在亲人的温情中洗去所有的癫狂和颠沛,以为可以退守家园,天地虽大,总有一隅温馨的床榻可以安放疲惫的身躯,总还有几双手会得握紧,总有几卷诗书可读,几亩薄田可种,几杯浊酒可伴星星白发,总以为家是国,国是家,家国,国家,其实反反复复,翻翻滚滚,错错落落,都是小人物的痴想!
几曾有铁打的江山,为小人物做主的时代?几曾有不被利益和势力碾碎的卑微的心?几曾有一个国是家,而家是国?
他的家被抄了,父母死于流放途中,妻子也被接回了娘家,被族人逼着改嫁。一家子家大业大,花团锦簇的繁华,不待他归来,已风流云散,而朝廷只顾着讨好前来问罪的辽使,承诺了定会抓到杀害辽国大帅独子的凶手。
他的国没有保护他,他的家已经无可保护。
最后一次见到汴梁城,歌板声色、市井宫楼如旧,他却再也不知其中的风流跌宕、仲春好景。天苍地黄,余此痴人,残生未尽,重愁已深!他只想仰面,如荒山上夜狼,对月长嚎,泻出一腔悲愤不平!
声,未发!
泪,已枯!
心,泣血!
恨,纵是皇天后土,难载难承!
他的妻已属他人,他的家园已归别姓,他的老师悄悄儿叫心腹人给了他盘缠,他的好友却留给他一封信函:
“三军阵亡,子独活为?
屈身事敌,子宁不耻?
君父震怒,子安敢生?
一门芳烈,付诸流水。
灭门之祸,近在眉睫。
非生既死,子当自决。”
——子独活为?
——子宁不耻?
——子安敢生?
——子当自决。
他狂笑,将那风雅香清的薛涛笺撕成粉碎,片片扬去。这条命,这一生,抵不上秤杆上的一个小刻印,轻飘飘地飞上去,被风吹走。
他飘悠悠地举起匕首。画壁龙泉声,绕袖寒冰吟。他认得这把匕首,是他早年赠予那位曾经的挚友的,那时石楠方开,白梅初谢,二人唤了小厮,邀了伎人,提了红纱灯,移步玉清宫,春花初胎,林木茂美,画桥流水,蜂蝶暗随,把盏中,相约世世为兄弟,披襟沥心。
而今只一眨眼,原来都是笑谈。付于东风风不收。天倾地沉。
那冰凉的刃抵着脖颈,他知他是该死的,为了朝廷,为了世人,大宋万里江山,再无寸土容他,但困兽般的血倏然沸腾。叫嚣着,抗拒着,勃勃生机自心坎一点透出,再不肯收。
非生既死,我为什么要死?你劝我死,我偏不死!
那帮鸟人,可值得我死?官家,朝廷,总不过是个虚谎,罢了,罢了,世间本就没我这个人,从此之后前尘已断,后事难追!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活到有一天把你们,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忘记!
我忘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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