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处艰危志心不改,守至诚野人感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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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强出生的村子和我家虽然只隔着一条栗子岭,他在东边我在西,自然条件却有较大的差别,我们村前有一条滔溪河流过,显得山清水秀,他们那边是个干旱荒凉的穷石窝,村上挖了口小塘,常年不蓄水,长满荒草,村子因此得名荒塘。
越是贫穷落后的山区,人们越是相信八字命运,敬奉菩萨神灵。他们村对面的一个土丘上,修了座庙宇,祭祀着本宗堂上一位先祖,乡民们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油盐打单身,恭敬神明这一课,却不可或缺。每逢月中十五或菩萨生诞之日,前往庙中朝拜祭祀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消灾去病,求嗣问财,人们在萦绕的青烟中向那尊沉默的塑像喃喃地诉说自己的心愿。黄强自小耳濡目染,笃信着“命中有时终归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的理论。
他们家三代同堂,九口人就挤在两间破旧的土砖屋里,穷得振壁无灰,扫地无土。黄强长到十四五岁了,夏日天仍是精赤条条寸缕不挂,饿得一副骨头架子挑着个脑袋,像个刚刚冬眠出来的青皮蛤蟆。
有一天,庙里做善事,黄强和村里一群毛孩子去凑热闹,也想瞅个机会进厨房,捞点残汤剩饭,填填不知道饱是什么滋味的瘪肚皮。
有个云游的道士,那天来到庙里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结缘。这道士偶然发现了孩子群里瘦高个子的黄强,眼睛一亮,招呼他过去,打量了一阵,问道:“小施主尊姓大名?”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人胚子都没长全的一个穷小子,今天总算披着个他祖母的破旧掩襟衣遮羞了,值得道尊姓大名?
道士正色言道:“自古海水不可斗量。贫道见这位小施主虽然暂时被一团愁云笼着,却依然透出灵光,看他印堂饱满,地阔天圆,双眸里蕴着豪光,不是贫道耍贫嘴,小施主日后若能出远门,必遇贵人相助,前程非比寻常。只是……”
经道士这么一说,人们深信不疑了,立刻对黄强刮目相看,平时小叫化子似的一个孩子,这下俨然一位大有出息的主儿了,大家忙问“只是”后面的内容。
道士矜持地摇摇头,仿佛天机不可泄露,只是善意地对黄强说:“小施主若能在关节处见机随缘,自然能遇难呈祥,善得终年。”
黄强一家人把道士的话奉为圭臬,忙着张罗起为他出远门求富贵的事来。旧时代,除了读书,也有把习武练拳作为一条晋身之路的。家里供不起他念书,其时,正值有个新化师傅在八角亭教把式传武艺,于是全家人勒紧裤带卖了几斗苞谷米,凑了份拜师礼,送他去学武艺。
黄强人挺机灵,又抱定个目标,进了武馆,格外刻苦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闻鸡起舞,只年把工夫,就武功大进,刀枪棒戟,十八般武艺尽皆通晓,徒手散打,一二十个人近不得前。
机会来了,黄强18岁那年,家乡正遇大旱,遍地饥荒,逼于生计,也因为对道士的预言深信不疑,抓壮丁的一来,他并不逃避,告别家里人爽爽快快随抓兵的公差,出门“吃粮”去了。
乡民把当兵叫“吃粮”,真是叫到点子上了。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的黄强,到了部队,被粗米糙饭一撑,高挑纤瘦的身子,像浸饱在水里的干笋子一下就发胀了,长得人高马大壮壮实实的,俨然一介赳赳武夫。
他有武术基础,打起仗来得心应手,射击瞄准,弹无虚发,一个手榴弹扔出去,比别人远丈把距离,总能在敌群中开花。肉搏拼杀,以一当十。昆仑关战役中,他和五个日本兵狭路相逢,经过一番生死相搏,竟把五个素有武士道精神的东洋鬼子全部结果了。
他有一身好武艺,却因人生得本分老实,不善表功,不会巴结,没怎么得到提升,当了两年兵,还只是个上士,默默无闻。
他还没有遇上“贵人”。
南京沦陷十个月后,国民军又弃临都武汉,政府再迁陪都重庆。
新22师在撤往西南前,廖耀湘已出任师长。黄强被调在师部特务连担任警卫。
主力撤退后,黄强所在的排负责掩护师直机关包括一批长官家小撤退。日军已封锁了武汉,赴西南途中,必须偷渡日军封锁线,分批撤离。黄强他们排配合几名特工人员,掩护一批家属过封锁线。
计划本来是很周密的,他们选择了一个无月的夜晚。封锁线虽长,并不太宽,只要潜行过500米左右一段距离,就到了中国军队阵地前沿。封锁线上最危险的地段,敌人有几个火力点控制着,可也相对比较安全,鬼子晚上不敢出来。
一行人沿一条很浅的壕沟匍匐前进,走到一半的时候,遇上铁丝网,特工很熟练地剪开了一个缺口,大家安全地钻了过去。谁知就在这时,日军突然放出了照明弹,接着枪声大作。
临行前,他们都换上了土黄色的灰服,只要伏在地上,就很难发现。但是,队伍中有个胆小的长官夫人,以为被敌人发现了,惊惶失措,跳起来没命地逃跑。负责保护她的警卫按都没按住,只好跟着跑。结果被敌人发现,雨点般的枪弹把他俩射成蜂窝似的,死在十步开外的一条沟里。
其余伏着的女人都吓得瘫软了,以为必死无疑。带队的副连长立即命令几个警卫和特工向后跑,以引开敌人的视线,剩下的原地不动等待时机。
敌人发现了往回跑的人,马上调转头一阵猛烈扫射。这边,副连长一声“快跑”,兵士们每人保护着一个女人向前飞奔,黄强力气大,干脆把他负责保护的一个女人背上,跑在最前头。
眼看要到我军防守阵地了,敌人发觉上了当,又朝这边扫射,走在后面的几个人中弹身亡。正在狂奔的黄强突然觉得腿肚子被什么猛地一撞,趔趄一步,差点趴倒,他挺住了,怕子弹打中背上的人,放下她来,拥到胸前,挟持着连推带抱猛冲,子弹就在他的身后“嗖嗖”炸响,尘土溅到他流血的腿上。幸亏这时我方阵地已有接应,终于化险为夷。
逃过来的人,大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只有黄强护卫的女人安然无恙。
他也许遇上了“贵人”,这位受保护的竟是廖师长的夫人黄氏。到了驻地以后,黄夫人特意把他请到家里,酬谢救命之恩。一问他的家世,更是意外之喜,黄强是师长的老乡,又和夫人同姓。虽然不是同一个宗的,但夫人还是认下了这位干弟弟,要孩子叫舅舅。
廖耀湘了解到他有一身好本事,马上提拔当了骑兵连长。无奈黄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又无指挥作战的能力,不是当长官的料,廖耀湘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随从副官,跟着南征北战,须臾不离。
黄强认定自己真正遇上了贵人,入野人山以来,见师长吃大苦耐大劳,千难万险视若等闲,一直保持着傲烈的将军风度,这种人一定天上的星宿下凡,日后必然是辅弼朝廷的左丞右相,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因此,一路上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他总是竭尽全力护卫着师长,宁愿自己忍饥挨饿,也要给师长尽可能找到充饥的食物,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师长。
黄强到底去了哪里?这一带又有野人部落,刚才来的路上,曾看到一群克钦人,虎视耽耽地等在山寨边,莫非黄强也被女野人捉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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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强确实在克钦人的地盘上,可不是被捉来的。
他对周朴那马屁精用生蛆的熊掌搅坏师长的胃口,愤恨不已。空着肚子却吃不进东西的滋味,是极难受的。两天来,眼看着师长消瘦下来,他就忧心如焚。出师前,那位师长夫人姐姐一再叮咛,要护理好师长的生活起居,日后定当重谢他这位舅老爷。其实,不用夫人吩咐,他也自觉肩上担子的分量。他和一般老百姓的想法一样,远征军是出国抗日的,是爱国的队伍,为这支爱国队伍的长官服务,是光荣的,是为国效力。一个随从副官的责任心,使他决计为了师长的身体康复,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上午路过野人部落,他远远地发现山坡上有野人种的苞谷,一个个硕大的棒子,顶上的胡须已开始变成棕红色,不用看,苞谷米刚灌浆待老,是到了火候的嫩苞谷,煮熟了,格外香甜可口,既开胃口,又够营养,大城市那些达官贵人也常买来吃的。
黄强抗拒不了那嫩苞谷强烈的诱惑,恨不得飞身上山掰几个来给师长吃,可是新22师一向军纪严明,师长一再强调过,对克钦人要做到秋毫无犯。宿营的时候,看着师长那又饿又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趁人们没留意,躲进树丛,避开众人视线,一溜烟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他没有径直从野人村寨边上去,而是绕了个弯子,从山坡另一面翻过去,到了苞谷地里。
克钦人虽然生产技术落后,刀耕火种,可野人山的土地肥得流油,克钦人又采用“轮种”的方法,今年种这面山坡,土地瘦了,明年就放火烧开另一面坡,开垦后种下去。这耕作方法很管用,种出的苞谷杆粗棒壮,丰收在望。
可惜的是,紧挨山林的一带苞谷地,大片苞谷遭到严重破坏,棒子掰去了,秸杆踩倒了,像是发生过械斗一样。陡然,黄强一阵心悸,一棵树下,横陈着一具白骨,从那撕裂的衣服碎片看,是某一个远征军弟兄的。
第5军在国民军中是纪律性很强的一支部队,其中新22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特别是出国作战,事关国家及军队的国际形象,远征军又是第一支出师国外的中国军队,部队格外严肃军纪,违纪者一律军法从事。在缅甸战场虽然一败再败,但直到进入野人山,军纪还相当严格。
初进山那阵,遇到些克钦人的部落山寨,克钦人严阵以待,部队从未骚扰过他们,多是绕道而行,仅发生过袁家骅献身万仞峡谷那次风波。所以虽然数次与野人照面,并无事端。
但是部队断粮,化整为零各自逃生以后,大批大批的官兵倒毙,陈尸荒野,部队失去了完整的建制,军纪就松弛了,不少独自结合的小团体,纪律已不复存在,为了弄到吃的,有些人就冲进克钦人的玉米地掰棒子。
克钦人只会简单农事,苞谷是他们种植的唯一粮食,自然不许外人染指,结果军队和克钦人发生冲突,往往是野人落荒而逃,但他们毕竟久居山林,况且部队分散后人数较少,有时就会受到野人毒箭的袭击,越是零散的小群体,军纪越差,也越容易受到袭击。仅此一项,中国远征军就损失惨重。
黄强进入的苞谷地,一定发生过军人和野人冲突的事件,那个躺倒的弟兄是中了毒箭后死去的无疑了。见此情景,黄强不禁有点犹豫起来,就是不遭野人袭击,把苞谷掰回去,廖师长会怎样对待呢?这是明显违反军纪的呀,可转念一想,特困时期,为了师长本人的身体健康,料想也无大碍,充其量挨一顿尅,再坚持原则的人,在生命垂危的关头,面对活命粮也不至于拒绝吧,他和师长关系特殊,出不了大问题。
不容细想,黄强溜进苞谷地中间,凭着桔秆的掩护,瞅准又长又大的棒子,快捷地掰下来,撕开包裹的叶片,让裸露的玉米捧倒悬着,手上只攥叶片,这样可以多提一些。为防野人发觉,他虽然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恨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玉米棒子,可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尽快地掰着,不一阵工夫,就倒提着七八个了。
“嗷——”坡地四周,响起克钦人的怒吼,几十个慓悍的赤身裸体男人,手持棍棒,向他包抄过来。这些人以前一定吃过众多军人的苦头,这下见只有一个,胆子壮起来,怀着愤怒仇恨,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大有把这偷粮的黄衣贼人碎尸万段的架势。
行踪暴露,黄强却并不惊慌。他一手提着苞谷棒子,一手握着驳壳枪,且战且走。凭他的身手,这一拨野人是毫不足惧的。
他有着在枪林弹雨中为保护廖师长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日寇血肉横飞的英勇经历。
就是那次新22师驰援同古之后,为引敌深入,却不料被敌人三面包围。廖耀湘亲自率领师部直属和特务连,与日本增援的尖刀部队展开血战。
激战进行了一天一夜,双方的子弹几乎都已打光,剩下的只是白刃肉搏战了。
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后,黄强保护着廖师长,准备撤到安全地带去。猛然,从后侧包蹿出七八个日本兵,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睛,野兽般嚎叫着,猛冲上来。黄强被围在垓心,却全无惧色,端着刺刀,左闪右突,瞅准机会后,大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直捣一个鬼子心窝。他拔出刺刀,架开另一个鬼子刺过来的枪,跳出包围圈,与敌人相持着。
黄强却寻思要钻日本兵的空子。当他把一个正要向廖耀湘冲刺过去的鬼子引到自己跟前搏斗时,另一个鬼子向廖冲去。他沉住气,把与自己格斗的日本兵的枪架开,顺势抬起步枪,扣响扳机,把冲过去的敌人击毙。身前的敌人听到枪声不禁愣了一愣,被黄强一个势不可挡的突刺,戳进胸膛,拔出刺刀时,鬼子的血喷泉似的射得他满脸满身。其余的敌人见势不妙,不敢恋战,准备逃跑。黄强杀得性起,紧追不舍,和跑在最后的那个又厮杀成一团。
廖耀湘正要前来助战,却没有发现第一个倒下的敌人并没有死,虽然伤势严重,动作不灵活,还是爬了起来,稳住身子,挺着枪刺,紧随其后,赶上几步大吼一声,往廖耀湘后背刺来,师长猛一回头,灵活地侧身闪过。鬼子兵收不住身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那鬼子犹如临死前的疯狗,又要向廖耀湘扑去发起攻势,被黄强发现,跳出圈子,退后一步,一个迅猛异常的扫膛腿,把那刚起步的敌人撂倒在地,留给师长处理。
他回转身,又去对付与自己厮杀的敌人。鬼子也吃了秤砣铁了心,怒目圆瞪,端着刺刀,一个泰山压顶之势,凌空向他扑来,黄强已来不及躲闪,只略一低头,让敌人的刺刀扑了个空,他一个黄狗闯裆,直捅敌人下身。只听得“格嗓”一声响,刺刀穿进胯间,他咬着牙,拼尽全力,把鬼子倒挑起来往一旁甩去。终因鬼子太重,而他也耗尽了气力,手脚同时一软趴伏在地。
这场肉搏,拼了五六分钟,特务连的人才赶来援救。
敌人的进攻被打退了,千余日军尖刀部队半数被歼,余部接上峰命令撤出战斗。新22师解除了包围。译电员送来撤销平满纳会战的电令,正是在肉搏后不久。
会战撤销了,但以廖耀湘师长为首的全师将士所表现的顽强拼搏精神,却令敌人胆寒。黄强这一次经廖师长特别推荐,荣立一等功,受到嘉奖。
从战火里淬打出来的黄强,对于和野人们对抗,当然不在话下,那些人只知道蛮打硬拼地挥棒舞棍,没有招式可言。黄强干脆插上驳壳枪,仅用一只徒手,一次次搂住他们劈下来的武器,夺过来扔出老远,像是在和他们逗着戏耍,还不时扬声笑着:“来吧,你们都上,看黄爷爷怕不怕你们。”
忽然,一个野人从包围圈外射来一枝飞箭,弓弦响过,黄强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只见箭簇上浸着腥膻奇臭的毒液,他暗吃一惊:“要是射到身上,也该和那个躺倒的弟兄在这苞谷地里做伴了。”
他知道野人们怕他腰上别着的“喷火神棍”,可他不想用枪,觉得与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何必下此杀手?撂倒几个冲上来的野人,打开一个缺口,提起那挂苞谷,夺路而走。
野人们不肯善罢甘休,嘶喊着,一路浩浩荡荡尾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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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耀湘见黄强久久没有回来,痛心不已,却也无计可施,哀叹了一气,只得催促大家继续出发。
队伍正欲开拔,黄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提着苞谷,十分得意地说:“他奶奶的,这野人比日本鬼子还难对付。”
大家一块石头落了地,见他手上的苞谷,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偷觑了廖师长一眼,担心地望着黄强。
没等人们说什么,就听得后面吵吵嚷嚷,紧接着,一群克钦人冲出树林,一副群情激愤的样子。
这边的人赶紧排开阵势,有人端起枪来,喝叫着不许过来。
野人们已领教过“喷火神棍”的厉害,果然收住脚步,不敢上前了。只是“嗷嗷”乱叫,一个老者凛然站出队列,压住自己人的阵脚,指着黄强手里的苞谷,怒形于色,滔滔不绝地“嗷嗷”说着,大概是指责远征军一次又一次地从他们手中夺粮,太不应该。
廖耀湘的脸早已因愤怒而变得铁青,他走到黄强身前,厉声喝道:“你,你的苞谷是从哪里来的?”
黄强早有思想准备,把苞谷抖一抖,嗫嚅地说:“师长,你两天没见东西沾牙了,万般无奈,我才去克钦人地里掰来这几个苞谷。我黄强听凭你处置,只求你把这……”
“啪啪!”没等他说完,两声清脆的耳光震得两边的人都瞠目结舌,部下们很少见师长动怒,更不用说动手打人了,这一怒非同小可,黄强还在淌汗的脸上印上五个指痕,红肿起来。
廖耀湘夺过苞谷,狠狠地摔在地上,喝令:“执法队,把他给、给我捆起来,军法从事!”
执法队的人谁也没有行动。他们不是不服从命令,包括所有的弟兄们在内,没有不为黄强的忠诚而感动的,他不是为自己活命呀,全是为你师长的安危着想。谁能铁石心肠,忍心去对这样一个好兄弟执行军法啊!
连那边的野人,看着这一幕,都有点不忍了,脸上的怒容消退,换上惊疑、好奇的神色。他们大概也明白,那个偷苞谷的强人犯了规矩,正受着惩罚,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侵害他们利益的人遭了报应后的满足感。这支刚从山寨过的队伍,不像以前那些零散人员那么凶横无理,这一点他们显然已经明白了。
场上一片沉默。
廖耀湘见没人动手,喝道:“怎么了?都反了不成?”
这时,周朴走出队列,央求道:“师长,黄副官违反军纪,本当从严处罚,只是还望看在他对师长您一向忠心耿耿的份上,这又是初犯,我代表众弟兄给他求个情,请师长手下留情吧,下不为例就是。”
廖耀湘还想发作,黄强反剪着双手,正步上前,看看师长,望望弟兄们,然后昂着头,无怨无悔地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黄强犯了军纪,理当受惩。师长,弟兄们,大家一路保重。周营长,你最熟悉师长的习性,我去后,请你屈尊代我一路照护好师长。你要是遇上胡子龙,请你告诉他,有朝一日,他能回到故乡,要他转告我的父母,他们的儿子为抗战效过力,保护过师长,为国家尽了忠,没有愧对祖先……”
弟兄们一片唏嘘。周朴泣不成声:“师长,你不能没有黄副官啊!”上前一步,跪在廖耀湘跟前。
众弟兄也一个个跪下,哀求着:“请师长手下留情。”
奇迹出现了。那边的克钦人,在老者的带领下,也一齐跪下去。老者,“嗷嗷”着,指画着,意思是求这边的头领饶了偷苞谷的人,他们不怪罪他了。
廖耀湘脸色凝重,看着两边的场面,毫不犹豫地捡起那挂苞谷,缓缓地走向克钦人队前。黄强紧随而上。
廖耀湘走到老者跟前,双膝下跪,捧着苞谷,奉送过去,黄强也跟着跪下。
老者平生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现代人,看清了这两位脸上的善意,眼里的诚意,马上站起来,扶起廖耀湘,“嗷嗷”着,把苞谷往他怀里推。
廖耀湘忘了他们不懂汉语,说:“部下不守军规,触犯贵部利益,理当受惩,再要你们的苞谷,情理不合。”
老者“嗷嗷”一番,大概是说,你们纪律严明,我们诚为佩服,这几个现成苞谷,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又一次往他怀里推。
周朴在这边喊着:“师长,你的诚意感动了他们,不要拂了人家一片心意吧。黄副官,你接着。”
黄强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给老者行个军礼,从廖师长手里接过苞谷。
盛情难却,廖耀湘不再推辞,对跪着的克钦人连连抱拳致意,招手让大家起来。他又走到队伍前,冷峻地说:“你们也都起来吧。下不为例,否则,严惩不贷!”
大家齐声道:“是!”站起身来。
远征军将士和克钦人皆大欢喜,相互挥手致意,各自离去。
这段经历是在几天后,我们7连和师部在一条小河边相遇后,黄强说给我听的。
那天,两支队伍凡是还有点气力的人,都下到河里,“砰砰”,把一段不深的河床搅得浊水翻滚,从石洞、缝隙中提上几十尾和前次一样的怪鱼,同样吃了一顿清炖鱼汤。可是,人们再也没有以前的欢畅了。人员锐减,部队分散时,师部各机关、单位随廖耀湘走的还200来人,拖到这里只剩下七八十人了。我们连自黄保旺、刘玉芳等人死后,又相继倒毙十多个,眼下仅有20多个。九死一生苟延残喘着哪还有多少乐趣!
当我们会面时,互相几乎认不出来,一个个没有了人形。连最要强的廖耀湘,也颧骨隆起,下巴尖削,脸上白中泛黄,蓬头垢面,衣服褴褛不堪,只是那副金丝边眼境还戴着,要不是深陷的眼窝里透射出坚毅有神的目光,简直就是一具活动的干尸。其他的人更难看,一旦躺下来,除了鼻息尚存,胸腹微弱地起伏,看起来就与路旁沟底的那些尸体无异了,这些人中,每天都有躺下去永远也不会爬起来的。
除了饥饿的摧残,很多人的精神也彻底地垮了。黄强说,自队伍迷路以来,廖师长每天晚上都要叫无线电收发报员向外界发出讯号,希望得到联系,可一直收不到任何讯号。近日来,发报机的电磁感应都没有了。弟兄们一旦问起,师长总是安慰大家:“别着急,总会联系上的。”
当得知连感应也没有的情况后,很多人彻底绝望了,说着说着话就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后来,廖师长干脆不再叫发报员发报了,一味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天晚上,吃了那怪鱼汤精神好了点,我和黄强坐在窝棚外,说起李楚祥、黄保旺和那些女兵的死,说起周朴的熊掌引起的一场风波,不免感慨唏嘘,叹惋不已。
我抹了一把剔不下二两肉的枯瘦脸颊,伤感地说:“你还说要我能回家乡的话,告诉你的堂上双亲,如今看来,我要拜托你老兄了。若能回乡,要父母别念着我,就当他们二老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好在我还没有生过小孩子,你就告诉我的妻子,我没有听从她的劝告犟着要当兵,遗憾都是我造成的,要她再嫁个在家老老实实务农的后生……”
“子龙!”黄强一挥手,把我的话打断,“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连我这‘黑肚子’都不如,为什么老是想着死呢?人怕糊涂鬼怕粗,阎王老子都奈何不了霸蛮要活下去的人。你看廖师长,再苦再难,他都不肯叹一口气。人只要咬紧牙关,就没有闯不过的鬼门关。已经熬了将近两个月了,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会有出头之日的。”
我不由笑着打趣:“你是那道士给你吃了定心丸,说你遇上贵人,必然前程远大,你等的就是那一天啰。”
黄强认真地说:“人的八字命运是有定数的,我确实盼着那一天,可你的八字会比我还好。你有学问,又能干,只要跟定廖师长,还愁日后享不着荣华富贵?”
我对他的宿命说虽不敢苟同,但是他那认定目标顽强活下去的狠劲,也激起我朦朦胧胧的希望之火。人也怪得很,陷入困境不能自拔,经人一点拨,就会振作起来。
说起一路上死去的相识的弟兄,特别是保旺玉芳那段生死情缘,我和黄强不免又感慨唏嘘一番。
“你看到过邓君林团长吗?”我急切地问起。
“没有哇。我还正想问你呢,廖师长也很担心。”
邓团长生死未卜,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