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处艰危志心不改,守至诚野人感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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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廖耀湘师长带着师部机关、警卫连一批幸存的官兵百十来人,不知身处何方地跋涉着,却也老是走不出野人山这座迷宫。
能在野人山生存下来的人,都是具有毅力和韧性的。他们坚忍不拔,在绝境中寻求生的希望,克服常人认为难以逾越的困难。没有毅力和韧性的人,多半已成异国荒野中的游魂。
廖耀湘具备这种素质,他面对逆境不悲观失望。这是他生性傲烈、自命不凡的性格决定的。
作为黄埔军校第7期学生,能在抗战时期就升任少将师长,在国民党军队中,还只有他一个人。我曾经领教过他的自负。
记得还在滇黔边境整训期间,一个休息日,与我有过一段特殊交往的邓君林团长遇到我叫住:“他娘的胡鹏程,带你小子去认识一下你们的老乡去。”
他说的老乡就是新任22师师长廖耀湘,我早就知道他是湖南宝庆(今邵阳市)枫木街人,黄埔7期毕业后,又考入法国士官学校,南京保卫战期间任上校参谋长,昆仓关大捷后升任师长。只是我一向不喜欢跑上层拉关系,对这位顶头上司老乡无缘拜识。这下,邓团长主动引荐,我一是愿意,二是顺水推舟。
师部设在当地的一座大祠堂里,廖耀湘住在一间宽敞的偏厢房内。屋里没什么陈设,一套古式木架子花床,一张八仙桌、一张书桌,几把太师椅而已。书桌上却摆满书籍,还有文房四宝。卫兵把我们引进去时,他正在伏案读书,后来我才发现他读的是一本法文军事著作。他的勤学,在军中素有口碑。
他见我们进了屋,放下书,推推金丝框眼镜,朝邓君林点点头:“坐,坐吧。”非正式场合,一随便,他说起话来就有点口吃。
邓君林大大咧咧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指着站在地上的我,介绍说:“给你带来个小老乡,这小子挺有头脑的,我要他在团政治部当干事,他小子非下连队不可,我操!”
当廖耀湘抬眼打量我时,我身子一挺,“啪”地立正,行军礼:“报告师长,我叫胡子龙,字鹏程,武冈人,现任65团3营7连上尉指导员。”
廖耀湘点点头:“好,坐吧。”随后叫副官倒茶。
副官从隔壁屋里提来水壶,我不禁眼睛一亮,站起问道:“你不是黄强吗?”
他听出我的家乡口音,只是一时没认出我。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他放下水壶,高兴地一把位住我:“原来是你,隔一条岭住着,小时候在一座山放牛、砍柴,还打过架哩。你什么时候入伍的?”
我告诉了他。在家里时,就听说他当了骑兵连长,为什么现在做了师长的随从副官?刚来乍到,不便问起,只好等机会以后打听了。
邓君林哈哈一笑:“我操,这下好了,老乡遇老乡,大家喜洋洋。”
“就你一张油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以后出、出了国门,军中谁都是老乡了。”廖耀湘显然不喜欢他的部队中有亲疏之分。转而问我有多大年纪,什么时候,从哪里毕业入伍的,我如实向他报告了。
他显得很自豪的样子,用较浓的邵阳口音说:“好,好吧。[书吧-WWW.DoU03.COm]我们宝庆出了个蔡、蔡锷,松坡将军,是近代第一个杰出人物,你,你也算宝庆人,就争、争取做第三个吧。”
我诚惶诚恐地说:“子龙不才,怎敢望蔡老先贤和廖师长您的项背!”
邓君林和他玩笑惯了,又是直来直去的大炮筒子,故意问:“那么第二个是谁呢?”
廖耀湘的脸涨得微微发红,横了他一眼:“你这大炮!这、这还用问,当、当然是我廖某人嘛。”
喝着黄强倒的茶,廖耀湘和邓君林说着笑,我在一旁打量着这位颇有点儒将风度的师长。他三十多岁,身材结实,站起来比我高出半个头,称得上英俊、儒雅,国字脸上,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坚直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双眸里透出自信有神的炯炯目光,耳轮肥厚、长大,前额宽阔。从面相学的观点看,不失将帅之材的福相。我顿生一种快意:跟这样的将军南征北伐,一定能建功立业……
自负的廖耀湘,除了敬重蔡锷这位辛亥革命时期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先贤,还敬畏一个人,就是蒋介石。这一方面是出于学生对校长的敬意,另一方面,蒋独揽大权、专横跋扈,一般嫡系弟子都在尊敬拥戴他的同时,抱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矛盾心理。此外,对他独存着一份不杀之恩。
1938年月12月23日,南京沦陷,太阳膏药旗下的兽兵冲进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六朝古都,这座中国南方最为雄美的大城市,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成千上万的中国男人被砍头、枪击、泼上汽油烧而杀戮,成排成排地用机枪扫射,成群成群地用炸弹轰炸,碎尸、活埋、割生殖器、挖眼、割腹……兽兵们所能想象出的杀人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尸积成山,漂满江面。
成千成千的中国女性被强奸、轮奸。被强暴了的少女被兽兵的机枪逼着赤身在大街上奔跑,终究还是死在枪弹之下。大街上,校园里,屋舍里,到处是中国女性的尸体,死者无一不被剥光衣服,孕妇被开膛,青年母亲被割去乳房,少女被割去阴部,老妇下体被捅进棍棒……
一些来不及撤退的中国士兵,已成为难民。有的躲进美国驻华大使馆,也被日本兵冲进去枪杀。
军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保护国民,但是,那个在蒋介石主持的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议上,信誓旦旦“职愿负此重任,誓与首都共存亡”的唐生智,却在日军大举攻城之前就做好逃跑的准备,让人在浦口车站预备了北上的专车。15万南京守军激战三四天便全军溃退,唐生智仓皇逃往徐州。
廖耀湘和邓君林在毫无计划地撤退,来不及出城,就被日军截断退路。他俩化装成老百姓逃生,躲进邓君林在南京的一个远房亲威家里。这个亲戚开米坊,仓库里可以藏身。
外面不断传来大批军民惨遭荼毒的消息,两个血性男儿欲哭无泪。他俩决计逃出去寻找部队,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深夜,南京城血腥遍地,愁云惨雾弥漫。邓君林的表兄,米坊老板的儿子,一个普通的中国平民,引着廖耀湘和邓君林,悄悄穿街过巷,向城外摸去……
到了护城河边,只要涉水而过,那边就是中国军队的防地。三人正欲下水,河堤那头响起了日军的靴蹄声。表兄急忙做出决定:要他俩立即下水躲在坡堤下,自己二话没说,飞快地沿着河堤跑去,吸引敌人。鬼子兵闻声,喝令站住,拉响枪栓,疾步从他俩头顶上方追赶过去。不久,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廖耀湘和邓君林顾不得为表兄默哀,趁敌人过去,涉过河去。当敌人发觉上当,重新赶回来时,他俩已经上了岸,溜进树林里去了。
当他俩历尽千辛万苦,赶到武汉找到部队时,竟然有人发难,说他们一定是投敌叛变的汉奸,要不然怎能从日寇铁蹄下逃出重围。任他俩怎样分辩,都无济无事。
叛变投敌,当按军法从事,格杀勿论!
廖耀湘夫人黄氏,是国民党元老黄兴的女儿。她闻讯后,急中生智,备上礼物,专程前往临时总统府拜谒第一夫人宋美龄。黄夫人和第一夫人曾是留学欧美时的同学,关系向来较好,只是宋做了委座的内助后,才疏于来往。
在蒋介石面前,第一夫人力陈廖耀湘是无辜的,因为对党国忠心耿耿,才历尽艰辛,虎口逃生,非但不应惩罚,还应该嘉奖才是。
蒋介石也意识到是有人别有用心,排挤他的嫡系弟子,挖他的墙脚,一声“娘希匹!”放人。
廖耀湘和邓君林就是在这场风波中成为生死患难之交的。
廖耀湘这样一位感恩于委座,官运亨通,更兼年轻气盛的少将师长,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将士,或抱一胸民族热血,报仇雪耻,或耽于杀敌立功,以图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他有着与蒋介石相似的政治目的与抱负,也有处任何逆境都不气馁的倔强气质,对于在野人山遭受的磨难,他没有畏缩过,反而觉得是对自己顽强意志的进一步的磨练。
他不相信命运的赐予,坚信着凡事须靠自己去把握机遇,才能纵横捭阖,开拓向前。他对沿途枕籍的白骨,除了一位长官对部属应有的悯伤外,更多的是对死者生前意志脆弱的哀叹,这似乎有点冷酷,不近人情,然而,无论人类社会还是大自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都是当然之义。适应环境,顺应潮流,是人生的第一要义。希图坐待他人赐予机遇,或求侥幸成功,是一定会在残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的。
黄强后来告诉我,自从断粮以来,饥饿蔓延,跟着廖耀湘在野人山突围的人,一批批倒毙,他却能在饥饿的打击下傲立不倒。这得益于他有副强健的体格,长期以来,他坚持冷水浴,三九严寒,常常破冰下河,或以冰块擦身,强健的体魄又与超常的肠胃功能相辅相成。在野人山,士兵们能吃的树皮草根,他能吃;士兵们吃不下的苦蒿臭椿,他也食之如饴,津津有味的咀嚼之声,常常诱得旁人效法,岂料放进嘴里,就被那种又苦又涩的怪味搅得翻肠倒肚,连黄胆水都呕吐出来。
人们大惑不解,问他:“师座,你吃那些不觉得苦吗?”
他倒挺风趣地学着《西游记》里唐僧的样子,双手合十:“出家人有野果素草充饥,已是造化,善哉!”
大家一片笑声。
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就算活了下来,也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形同骷髅,他却只略微清瘦,黑黢了一些,1 75米的个子,不算魁梧,却也威武,配上那副金丝边近视眼镜,仍不失潇洒、倜傥的风度。
只是有一次,廖耀湘被腻得失去胃口,饿得发昏,害得黄强险些送了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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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师部直属队和特务连在一片森林里与周朴他们几个人相遇。
周朴自与我们分手后,也陷入饥荒之中,却一直没舍得吃掉那两副熊掌,几天前遇到邓君林团长,送上一副,已变色发臭。邓团长被树皮草根淘得发昏,对他的雪中送炭着实感谢不已。烧掉毛,炖熟吃了一顿。据说连夸味道赛过任何一次美餐。直到几年后,我还听到他提起过这次的清炖臭熊掌。
周朴就是凭着这些巴结上司,连连升官,几年后的辽沈战役中,当上了新22师副师长。
且说周朴在野人山一遇到廖耀湘,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空米袋,拿出费尽心机收藏着的熊掌,说是让师长尝尝新鲜。
周朴是湖南隆回滩头镇人,与廖耀湘更是紧邻,国民党时期,也明文规定不许行贿受贿,严禁徇私舞弊之类的不正之风。作风正派一点的长官很注重这一点,不愿接受下级人员的请客送礼。倒是一些礼贤下士的长官为鼓舞士气,倒过来请下属的客,送下属的礼。新22师的风纪一向是严肃的,可老乡之间却作别论。周朴正是利用这一层关系,以关心老乡之名,行巴结逢迎之实。人家看着不顺眼,却也无可挑剔。对于廖耀湘这棵大树,周朴更是仰靠得紧。为了不显山露水,他七拐八弯地和廖师长攀上了娘舅表亲。周朴的母亲姓廖,辈份跟廖耀湘的父辈相同,一笔写不出两个廖字,自然是一家人了。加上他一副伶牙利齿,经常去套近乎,廖耀湘再正经,也经不住甜言蜜语的感化,加上他也有点才干,所以对他颇为青睐。
也难为了周朴,他每天宿营时,总是把焖熟了的货取出来,先用水漂洗清凉一次,挂在窝棚的通风处晾干,起程前,再用新鲜芭蕉叶包好,既隔热又保鲜,可是终因时间太久,天气闷热逐渐变味,送给邓君林的尚还能吃,等遇到廖耀湘时,把熊掌发开一看,起了滑粘,一股腐臭扑鼻而来,肉厚的地方已腐烂,细小的白蛆正探头探脑地蠕动着。
周朴乘廖耀湘还没看清,赶紧包起来,要黄强马上去洗一洗,炖一炖给师长吃。但愿眼不见为净。
黄强在料理熊掌时,周朴陪廖耀湘说着话。当听说李楚祥被熊击伤膝盖含恨自裁时,廖耀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么子?李楚祥死了?”
周朴沉痛地点点头。
廖耀湘失态地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唉!一位将才夭折了,可悲可泣……”他久久地沉浸在哀思之中。
在新22师中,营连级部队长,大多数是湖南人,宝庆同乡也不少,廖耀湘最赏识的是李楚祥,避开他显赫的家世不说,单就人品、胆识、才华而言,都是下级军官中的出类拔萃者。那次李楚祥直言不讳,抵制谎报编制冒领军响,他听了汇报,从心眼里佩服这年轻人的正直不阿。只是军中的关系网太复杂,才违心地偏袒了周朴。周朴升为三营长后,他特意打发黄强把李楚祥找去,勉励他,年轻人不要为一时一事不顺心而消沉。并且暗中许诺:有朝一日,放手让他施展抱负和才干。
这番话,我在几年后得到了印证。
到了东北后,廖耀湘任国民军第9兵团司令。有一次,全军举行“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政治指导员”的演讲比赛,我以精辟的论述,流利的口才,获得评委和听众的一致好评。事后,黄强告诉我,廖司令说冠军非我莫属。我自然高兴。可是,我的冠军资格被取消了。原来,又是周朴从中作梗。因为我和一批正直之士抵制过他包庇军需处倒卖100万斤军粮的事,他怀恨在心,不同意我为冠军。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肺都气炸了,走到廖耀湘家里,赌气说要解甲归田。他也对我说:“年轻人,别意气用事嘛。不当冠军是么子大事?打完仗,我就是黑龙江省的省主席,到那时,放你个县长什么的当当,还愁施展不了你的理想和抱负?”
他对李楚祥说的,也不外乎这个意思。
可是,如今李楚祥壮志未酬身先死,叫廖耀湘怎么不痛心疾首?
一时间,他沉浸在伤感之中,周朴再说些什么,都没听进去,对眼前这位溜须拍马之嫌的娘舅表亲,不免厌恶起来。
黄强把炖好的熊掌端来了。
廖耀湘胃口好,酸甜苦辣咸涩都能下喉,唯独沾不得臭的。当他夹起一块熊掌肉,伸到嘴边,一股腥臭熏得他翻肠倒肚,连连打干呕。他是个不服软的角色,想憋住气,强制自己的胃腹接受这块臭肉,再说一天的奔波,实在饿慌了。他重新挑起一块,挑衅似的盯着,决计要吞下去。这一盯不打紧,那近视眼这下偏偏清亮起来,一眼发现那块肉上横陈着一条煮得胀鼓鼓的白蛆。顿时,“嗷”的一声,胃酸泛滥,涌上喉咙,来不及放下缸子,一股胃液喷薄而出,直呕得腹腔抽搐,眼泪婆娑。
这边,急得黄强连忙掐虎口,捶背脊,埋怨周朴做的好事。周朴马屁拍到马蹄上去了,直窘得连连道歉赔罪,忙不迭地倒开水,拧手巾。众弟兄也吓得目瞪口呆,有人怀疑:“是不是那熊掌有毒啊?”
周朴赶紧分辩:“没有,没有。几天前,65团邓团长吃了,好好的。”
廖耀湘停止了呕吐,喝住大伙,善解人意地说:“都,都胡说些么子?人家周营长一片好意,你们这么说,成何体统?”
大家止住声,周朴才稍觉宽慰。
经这一折腾,廖耀湘被害苦了,一连两天胃口不开,一遇到异味,就干呕不住,见到凡是像蛆虫一样的东西,就神经过敏,止不住连胃液也呕出来。不到两天光景,人就瘦了一圈,眼窝下陷。
野果、草根吃不下,只能以水充饥。偶尔精神打熬不住,就衔着早就没有了烟丝的空烟斗,聊以解乏。
这可把个黄强急得团团转,一筹莫展。
要想恢复胃口,除非吃上粮食。可是,到哪里去找?
中午休息时,大家坐在林子里吃着一路上摘来的野果。廖耀湘强令自己也塞进一些。吃着吃着,被涩得噎住了。他随口叫道:“黄强,倒点水喝。”
没有答应,四下里一看,没有黄强的影子。
大家四处呼唤、寻觅,都不见回应,没有踪迹。
廖耀湘须臾离不开这位副官。就他的本意,宁愿失去一连士兵,也不能没有黄强,对他的突然失踪,廖耀湘禁不住伤感地眼眶湿润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廖耀湘对这位忠厚的副官,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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