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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念之什:安息(三)
By: 书鱼知小 发表于 2007-9-9 14:21:00
 

我真不认你这个畜牲。咱村里谁不说俺老许家一门善人,也不知上辈子造了啥孽,出了你这么个畜牲。兴中哥当年闯下的最大的祸端就是砸美国水兵了。那一天傍晚,兴中哥和几个弟兄从码头上出来,先去了一家小酒馆,酒足饭饱后几个人结伴在马路上遛达。走到大庙山前远远就看见百乐门大舞厅霓虹灯亮乱了夜空。兴中哥他们走过去想隔着玻璃门看看热闹。百乐门正门那一面墙全是一长溜大玻璃门,从门外就能看见里面跳舞的男男女女。这几天正好有两艘美国太平洋第七舰队的驱逐舰和一艘运输舰靠在码头上,晚上来这儿跳舞的有不少美国大兵,兴中哥他们发现那一晚的舞女穿得比往常更少更短更邪乎,一个个脸上抹划得像妖精。突然一阵惊叫夹杂着救命的呼喊。兴中哥他们近前一看,原来是几个美国水兵拦住了路过这儿的两个女学生打扮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的上衣已被撕烂了。兴中哥像是听到了一声召唤,猛地冲了上去,几个弟兄也跟着冲了上去。一阵撕打,百乐门的玻璃门碎了一地,两个美国兵躺到了马路上,其他几个跑走了,但很快就带着警察回来了。警察到来时兴中哥正在安慰着哭泣的两个姑娘。兴中哥对警察说,是美国兵侮辱咱的姑娘。警察不听兴中哥解释,只是指着地上躺着的美国兵问这是谁打的,兴中哥说是我打的,和别人无关。

    后来许远父亲花钱托人直到三艘美国军舰离开青岛半年后才把兴中哥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兴中哥从监狱里出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码头上偷开走了一辆美国兵的吉普车,又偷了一身美式尉官服,歪带着一顶钢盔,威风凛凛的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兴中哥开着这辆车从青岛出发一直向南跑,半道上竟然没遇到危险,一路开过去到连云港时遇到了正向上海进发的解放军,仍然是陈粟大军。吉普车交给了部队,兴中哥又悄悄回到了青岛,这次他不是怕吃不饱溜号,而是给几个穿上便衣的解放军带队进青岛和地下党接头。当然兴中哥并不知道地下党在哪儿,回到青岛他留下叔叔家的地址就和他们分手了。不久,兴中哥叔叔家来了一个小个子打听许兴中在不在,许远母亲说不在。那人留了一个地址和一句话让许兴中几日几时到那儿说南边来的朋友想请他吃一顿饭。就是这一顿饭改变了兴中哥晚年的命运。

    兴中哥一辈子最感到自豪的就是当年赤手空拳砸倒了两个美国水兵。晚年提起来更是津津乐道。1986年春天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两艘军舰来青岛进行友好访问时,兴中哥头一天从晚报上看到消息,感慨了许久。这两艘军舰的来访是1949年后美国军舰第一次重新来青岛,军舰到港后,青岛的主要街头上,出现了或成队结伙或三三俩俩漫步观光的穿黑色制服的美国水兵和海军军官,兴中哥特意来到前海栈桥,眼睛瞪视着这些美国大兵。后来别人问他观感,兴中哥摇摇头说,这些美国兵的裤子没有以前裤线毕挺,走在大街上也不敢横冲直撞了,见到咱的姑娘也知道守规矩了,瞧着一个个倒还老实。美国军舰邀请市民登舰参观,兴中哥听着这个消息鼻孔里哼了两声说,当年我在码头上打卯子工上他们的军舰是为了挣美金,现在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老子也不去。后来兴中哥的小儿子自费到美国去留学时,兴中哥指桑骂槐了半个月。三年后中秋节前小儿子从俄勒冈给他寄来了300美元,并说以后逢年过节就给他寄点,平均一个月100美元。兴中哥不许嫂子到银行取这笔汇款。过了两个月这笔钱被退回后,小儿子又来信说,这笔钱父母大人就收下吧,他现在每个月已有收入,收入还不错,再说每个月一百美元对他来说已不当一回事,这儿的美国人一个月养猫的费用都不止这个数,父母大人千万用不着担心他钱不够用。兴中哥读完信一把扯碎了,大骂说,让这个鳖羔子在美国养他的猫好了,我用不着花他的臭钱。嫂子劝道:儿子也是好意,就是不会说话。兴中哥又骂:权当我们没养过这个畜牲。再补一句:哼,这鳖羔子竟跑到美国去了。

    兴中哥到了退休年龄时就办理了退休,不像有些人恋恋不舍。可过了几天,单位里突然打来电话让他回去重新办理手续。兴中哥觉着荒唐,办完手续了怎么还办理。回到单位一问,原来是让他办离休手续,也就是说兴中哥享受到了离休干部待遇。兴中哥大吃一惊,急问这时咋回事?人家说你四九年四月是不是参加过码头工人大罢工,他答参加过。人家又说你是不是接着又参加了到国民党市政府门前的静坐示威,他答参加过。人家再问你是不是又被国民党警察抓起来关了将近两个月直到六月二日青岛解放才放出来,他答:是。好了,现在组织上已经证明你参加的这一切都是在地下党领导下进行的革命斗争,也就是说你是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所以你符合建国前参加革命可以办理离休这一条。兴中哥当时高兴的简直不会笑了。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人家说因为外地一个机关来涵查阅你的档案,问你的情况,说他们单位一位解放前参加地下党的同志在填写证明人时写了你的名字,说你们当年一起从事罢工示威遭到反动警察的迫害。现在人家单位经过多方面调查已证明他的确是地下党,已来涵正式通知了我们。兴中哥嘴里念叨着这个人的名字猛然想起此人就是当年请他吃饭的那个小个子。小个子请他吃饭时,先是海阔天空一阵闲聊,接着说到当前形势等等,后来说让兴中哥在码头上带头罢工,还说你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兴中哥听了不就是罢工吗,这算得了什么,反正兵慌马乱,干活也挣不到多少工钱,还提心吊胆别给抓了兵。当时他们整天给国民党军队从船上往下搬运枪支弹药再往船上扛一箱箱包装严实的货物。兴中哥哪儿能想到当年的那点事竟然让自己从退休干部变成了离休干部,逢人便说我这个离休干部真是大白天天上掉金子出门砸头上白捡来的。尤其见到那几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同事,兴中哥话就变得更多。可后来别人也这样说他这个离休干部不地道时,尤其是一块到财务科报销医疗费时兴中哥是百分之百报销,而别人不能享受全报,当场就有几位老同志说三道四含沙射影。兴中哥脸上挂不住了。兴中哥自己说自己离休是捡了个便宜可以却听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兴中哥找到老干部科科长,让科长在老干部读书会上给自己澄清一下,科长笑说老许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人家那是玩笑话你千万别当真。可兴中哥还真是当了真,他要求组织上出具一份证明,说他这个离休名符其实。结果可想而知兴中哥成了大家的笑柄,后来党委书记亲自找兴中哥谈,说你这个离休怎么能不名不符实呢?若不够条件,也不可能让你离休。书记的话让兴中哥心里踏实了。可他又从别人那儿听到书记和那几位老同志说,人有时候就是命,你看人家许兴中,就参加了那么几次罢工,嘿,就捞着离休了,这就是命啊。

    许远第二天中午还没吃饭就急匆匆往市场楼那儿赶。路上走得浑身热烘烘的,远远望见那座过街天桥,桥上还没有人影。许远听到自己心跳得像是要蹦出来。往天桥上走时,一个小贩拿着一只绿色大望远镜问许远要不要买一个,说这是从海参威那边运过来的,是人家那边军人用的,货真价实。许远未理睬径直一阶阶往上走。走上桥面便看到胖子手插在口袋里从对面往这边来,许远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下来,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晌午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许远迎住胖子定定神问:

    “好了吗?”

    胖子没出声只是点点头。俩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往两边扫一眼,天桥上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影。许远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许远装钱的信封没用报社印制的公用信封,特意到邮局买了一个普通信封。胖子犹豫片刻伸手接住塞进裤子后腚口袋里。许远张张嘴低声说:

    “那个呢?”

胖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信封默默递过来,接着掉头就走。许远想说句什么可又没说出口,看看胖子的背影,赶紧低头稍稍弄开信封封口,里面一枚橡皮图章红得耀眼。许远有些眼花,又伸手摆弄了一下,啊一声惊呼出声,许远脑子一片空白,他的两手急速抖动起来。许远欲哭无泪,他发现图章底面没刻一笔一划,只是一片红色。许远紧走两步抬头看胖子已没人影,心里骂道这个混蛋骗钱不说实在把我坑苦了,我哪儿还有时间再找人刻章。许远怒火中烧决定去找胖子算账。

许远几乎是一路小跑,拐过街口,远远瞧见胖子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招揽生意,不时地和那个瘦猴说着什么。许远又气又喜,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胖子跟前。许远的目光盯着胖子像要喷出火来。许远浑身发抖,嘴大张着说不出话来,猛然把手里攥着的图章扔到胖子的怀里。胖子不动声色,上下端详了一番许远,再四下里张望一阵,瞧定了许远不急不慢说,“兄弟,我混碗饭不容易,不得不防着呢,你的身份我已清楚,谁知道你到底想干啥。”胖子说着,又四下里张望了几眼,从口袋里摸出钱来,“这是你的钱,你要的图章我刻不了。”胖子嘴上说着手里的钱并不递给许远,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许远。许远忽然间像是悟出了蹊跷,弯下腰低声说,“师傅,我要是骗你我不是人,我求求你了。”胖子又四下里张望,许远也左右扫了一眼说,“师傅,你别担心,这事除了咱俩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许远话出口又有些后悔,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那个瘦猴。瘦猴正专心给一个小伙子刻图章,边刻章边和小伙子聊闲天。胖子又盯了许远一眼,说:“看来你没骗我。”许远急赤白脸说,“我怎么能骗你呢。”胖子笑笑,“要是你为了给我们揭底再带来几个便衣我可就惨了,”胖子说着又朝瘦猴努努嘴,“不光我惨了,还害了我们几个弟兄,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许远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一个马扎上。胖子说,“你别担心,瞧好吧——耽误不了你用。”许远说,“你半天能刻出来?”胖子没言声,从脚边的一个卷成一团的黑绿色尼龙绸包里摸索出一个图章来,递给许远,悄声说:“你走吧。”许远一把抓住起身就走。

许远的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图章。

许远心里砰砰跳着,浑身感到燥热。

许远进了环球文化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盒印泥。出来时许远觉得口袋里又沉重了许多。

许远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许远进到病房大楼时身上凉丝丝的,许远这才发现内衣都已湿透了。许远站在电梯门那儿等电梯,抬眼看着指示灯一闪一闪,显示着电梯正从十五楼一层层往下落着。电梯等了一会儿才落到一楼,门一开,人们拥挤着站进去。上到九层,许远挤了出来,急步走向兴中哥住的病房。

走进病房,许远突然感到异样。定神一看,兴中哥的床上空荡荡的。大姐也没在,大姐说她今天在这儿陪床的。许远脱口而出,“哪儿去了。”邻床的一位大叔低声说,“走了。”

“走了?上哪儿?”许远说着愣怔了一下。

房间里一片沉默。

“啥时走的?”许远站那儿问,嗓子里含着哭腔。

“刚走不多会儿。”邻床大叔说,“现在好到了太平间了。”

许远打听着赶到太平间时,大姐他们正往回走。大姐说,“你来晚一步,兴中哥最后还问盖上章了没有。”大姐说着眼泪就哗哗流下来。许远一跺脚,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乌龟王八蛋。”眼泪便夺眶而出。

许远步履沉重的走出医院,心里堵满了悔恨,许远骂自己真他妈的混蛋,怎么就不能早一天把图章拿回来呢,怎么就不早一天想到刻一枚图章呢,还转来转去的托爷爷求奶奶四处拜佛,怎么这么糊涂啊。许远越想越恼怒自己,更感到对不起兴中哥。突然,肠胃一阵痉挛,许远这才意识到从早晨到中午自己还一点东西也没吃。

转过一个街角,许远无意中瞥见了一个垃圾箱,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图章,顺手扔了进去。

    许远仰起头来,太阳在许远眯缝的眼里模糊成一片令人怀疑的血红。

 

 
 
 
Re:留念之什:安息(三)
By: 香片(游客)发表评论于2007-9-9 23:32:15
 
香片(游客)关于图章的黑色幽默,也有一些感触。
这里或许不完全是杜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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