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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地一样承受的女人
周佩红 发表于 2008-9-22 20:15:00
（拾穗者，米勒，1857，布油画）
田野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很相似，广阔，裸露，大致平坦，像一个永远敞开的母亲的胸怀。
秋天，收割的季节来临。金灿灿的麦子把天空也染黄了。麦地的主人雇人前来收割，直到黄昏。当收割的人带着麦捆离开，那一片金色还在，好象还没被揭去。于是来了一群女人。
这是些穷苦的农妇，穿着褪色的粗布衣裳，系着宽大的围裙，有的还戴着袖套。法国乡村有一条古老而“仁慈”的习俗：一片麦地收割后，女人和孤儿可以到那里拾遗落的麦穗，带回家当口粮。
收割麦子时，这些女人已在远处等着了。别人求的是丰收，她们只求割麦人手下留情，别割得太干净利落，多留些麦穗在地里。可她们从没指望过一整块地的麦子都归自己。从来就没这样的事情，她们想都不敢想。
弯下腰，她们马上捡拾开了。手的动作像小鸡啄食一样急切。麦穗对于她们，也正是盘子里的面包。她们搜寻着脚下的麦地，就像工兵在搜寻地雷。吝啬的大地只在这一刻慷慨。
腰恨不能弯得更低，以便看得更仔细。拾起一个，就后退一下，转移。她们的眼睛很尖，不会把麦茬、麦草和麦穗搞混。当然，麦草也是有用的，带回家可以当柴烧。她们经过和离开的地方，立刻变得干净，露出土壤本来的褐色。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是中国人形容农民生活的一句老话，用在这里也合适。看来到处都一样，包括十九世纪的法国乡村，米勒画中的这些农妇。
在《拾穗者》中，米勒画了三个不同年龄的女人。我想这也许是一家三代：女儿，母亲，祖母。
女儿身肢苗条，右手伸向麦穗时像要在大地上写字一样，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吃的苦也许不多，或者，是因为她年轻，对生活抱有幻想。她特意戴在头上的那顶天蓝色帽子，像她的粉嫩的小儿女的心。她的另一只手，轻盈而自然地，搁在她年轻平直的腰背上，像是一个舞蹈者以客串的身分在参加劳动。捡到一枚美丽的麦穗时，她甚至会直起身来，对着斜阳捻动麦穗，看细长的麦芒怎样闪出淡金色。
母亲用一块褪色的红头巾包头，遮住了她深色的脸。在她的肩背上，斜挎着一个布褡绊，一直连到腰间，里面装满拾来的麦穗，沉沉地往下坠着。所以，她是弯腰最深的一个，正如她的担子总是最重，她的土红色袖套总是没时间摘除——她实际上是整个家庭的支撑，不拼命忙碌就不行。她头也不抬，膝盖微微地弯着，就以这样的姿势移动。她腰部的肌肉早已损伤，她就把手支在地上，用以分担腰的承重。她的身子便这样弯成了直角甚至锐角——不是沉醉于劳动的姿态，而是被劳累压着的无奈。看上去她就和远处的麦垛一样，因凝固而稳实，但多么沉重。
上了年纪的祖母，看样子已受不住频频的弯腰，得用手支在膝盖上，歇一会儿再干了。这对她，真是艰难和痛苦，但对她艰难痛苦的一生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一辈子她就这么过下来。她手里的麦穗不多，只细细一把，就像她剩下的日子。而她的女儿，她女儿的女儿，正在她眼前干着她年轻时干过的活儿，拾麦穗，拾麦穗——在收获的季节，捡拾他人丰收的碎屑，和自己的没完没了的贫穷的命运。像在重复她的一生。
三女神
这三个拾麦穗的女人，让罗丹想到巴台农神庙的三女神。因为这个，罗丹对生存之谜发出了悠远的感慨：
“所有的名作都有这神秘性。我们对着这些作品常感到迷惘的情绪。……人生的欢乐究为何物？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生存的谜啊！
“究为何来，那束缚造物于生存中使他受苦的律令？究为何来，这永远的幻觉令人去爱那痛苦的人生？苦闷的问题啊！”
让我也接着谈她们的命运。我想，她们更像同一个女人，是这个女人一生中的三个阶段——她曾是纤美的少女，她度过负重的中年，她最后来到抖抖索索的老年。
经历了辛劳和贫困的一生，她弓着腰背，目光暂时从脚下的田野上挪开，向稍远和稍稍开阔的地方飘去。
（草堆前的农妇，米勒，素描）
坐在树阴下的牧羊女 ，米勒
在她“粗鲁的头颅”（罗丹语）里，这时，她会想一些年轻时的事情。她从不懒惰。她从小就被母亲和祖母教导说，你要勤快，勤快的人会有富足的一生。后来她也对女儿和孙女这么说。她一生干过许多活儿，牧羊，堆草，锄草，割麦……有些甚至是男人干的。穷人的生活里，干活其实无男女之分，为了生存，什么活儿都得干。在承受不了的时候，男人有时会选择离开，到别处谋生，女人却多半死守着土地，和大地、家园一起承受。
一年又一年，她都在这样的黄昏时刻，在空空荡荡的麦地里遥望远处，别人的麦垛，别人的马车。她的背越来越弓，她的疑问越来越多。一个人生下来就该受苦吗？苦难非得一代代传下去吗？……这些问题，她年轻时就隐隐约约地想过，在没有人的时候，当羊群哞哞叫着，河水哗哗淌着，在太阳初升或黑夜降临时的田野里。可是，无论天空和大地多么广阔，她还是没有听到答案。
休息的农妇 米勒
她的脸在风吹日晒中像树皮一样粗糙。她没有多少文化，也许目不识丁。当她勉强地直起身向远处凝望时，画家米勒画了她，诗人波特莱尔写了她——
那些穷妇人，垂着消瘦冰冷的乳房，
吹着剩火残灰，朝手指上呵气。
这正是那种时辰：在寒冷与穷苦当中
劳动妇女的苦难更加深重……
同时，诗人也赞美她——
呵，黄昏，可爱的黄昏，那些人期待你，
因为他们敢于伸出手臂，诚实地
说：“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抚慰着
那些被痛苦吞噬的心灵……
可对于她本人，这也许还不如一把麦穗来得直接和有用。她对周围的世界知道得很少。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个时代，她只隐约听说了七月王朝、二月革命、六月起义，或这个皇帝上了断头台，那个皇帝登上宝座，另一些人拿枪走上了街头，却断送掉性命。她有时能隐隐感到大地的震动，知道世界在变。变，是她的最根本的愿望，最大的期待。她心里有一股劲儿，能承受住所有的苦难，也能支撑她暗中的向往，只是她自己并不清楚。
此刻，她还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这麦田的一角，望着她灵秀的孙女，和养育了无数株麦子的大地、天空、时间。
然后她慢慢弯下腰去，再次重复她一生中做过的无数次动作——向一枚被遗弃在地上的麦穗贴近。在她和她们弯曲的背上，苍茫的天空现出灰暗，就像是她的命运一样，压在她的身上。她们与田野融在一起。
一直要等到她们前头或后头出现了高高的山峰，那时，她们也还是平坦的土地，连接着山峰，通往山峰，是山峰间不可缺少的铺垫，最普通，最基本，在一切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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