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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锦瑟 发表于 2010-7-15 12:46:00

“过了草地,会有个路标,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谷仓,或是石灰窑看守的棚子... 砖房密起来... 马车滑过一座座花园,从入口处可以看见里面的塑像,长春花木,修剪过的紫杉和秋千。突然城市出现了。”马车颠簸着没入鲁昂的晨雾,艾玛·包法利也摇摆在自己的幻想里,有时她会闭上眼,好给自己一点惊喜,尽管路上的一切早已熟知。塞纳河在一旁蜿蜒,“绕着墨绿的山丘,中间散落着岛屿,形状模糊,好像黑色的大鱼”,这是原初的自然,而一转眼,“烟囱们正喷出滚滚棕色浓烟,铸造厂的噪音和教堂清朗的钟声混在一起,从晨雾中钻出来”。鲁昂是双面的,一如艾玛的生活。一辈子囚于诺曼底乡间,鲁昂是她到过的最辉煌壮丽的城市,她于此狂喜,于此绝望,热情与迷途的顶峰就在小说家自家的门口。福楼拜熟悉故乡从显微镜到望远镜下每一个视角,每一块石头,每一栋房子,圣卡特琳山边的云如何被风推远,雨后的屋顶如何反光...

我三次造访鲁昂,车都在阴翳的风里滑下圣卡特琳山坡,过桥,路一转,如小说中写的,“城市就突然出现了”。它已与包法利夫人眼中的有所不同,虽然旧城格局未变,但城市已大大扩张,当年雷昂领着艾玛马车中狂奔一日的郊区荒野,今天都已被各种方盒子覆盖。但它还是那座诺曼人的城市,那座被多少人爱过、哀叹过的鲁昂,贞德的走向火刑柱的地方,雨果的“百塔之城”,司汤达“哥特的雅典”,福楼拜、高乃依还有那被莫奈点上种种迷离神色的大教堂的故乡...




倾倒的百塔

“百塔之城”(la ville aux cent clochers,直译当作“百座钟楼之城”)的称谓来自雨果的一首诗:

朋友!这就是鲁昂,有着老街的老城

还有古塔,消失了的种族遗留的残骸

百座钟楼的钟声一齐撞响空气

有着城堡、宫殿和防御工事的鲁昂

她面容上冲天的针尖

不断刺破海涛的碎语

(节自维克多·雨果《致我的朋友L.B.S.- B.》,《秋叶集》,1831

诺曼底是雨果终身眷恋的地方,自从塞纳河的急流掳走十九岁的Léopoldine(他的最喜爱的大女儿),诺曼人的土地便附魂于悲痛的父亲,他两次选择在诺曼底外海峡上的小岛流亡,先是泽西岛(Jersey),而后是根西岛(Guernsey),前后十八年。鲁昂是他深爱的城市,当巴黎在奥斯曼(Haussmann)的宏大手笔下旧貌换新颜时,这里还保有哥特时代完整的遗迹。《巴黎圣母院》里,浪漫主义文学大师曾怀着对哥特时代的满腔热爱,控诉他那个时代新古典的审美趣味:

“今日损坏着哥特建筑艺术的有三种灾祸。浮表的皱纹和疣子,那是时间的业迹;万般作践、肆虐、挫伤、砸碎,那是从路德直至米拉博历次革命的业迹;肢解、截肢、四肢脱臼、修复,那是维特鲁威和维尼奥尔的倡导者们所进行的希腊式、罗马式或野蛮式的工作。汪达尔人所创造的这一辉煌艺术,学院派把它扼杀了。数百年岁月和历次革命风云所造成的破坏,至少是没有偏心的,正大磊落的,然而接踵而至的那多如牛毛的各种流派建筑师,却都是特许的,宣过誓的,许过愿的,他们对低级趣味趋之若鹜,竭尽毁坏之能事

雨果有幸没有目睹二战对这片土地的蹂躏,否则该不会再说革命(或战争)风云的破坏“至少”正大磊落。经历了二战盟军轰炸的鲁昂,百塔已肝脑涂地,旧时如曼哈顿摩天楼般耸立的尖塔,今日只剩下不过七八座,分散在萎缩了的旧城里。以大教堂为中心,向西到旧市场与贞德教堂,西北方向穿过几条小街到法院,东北方向过几个街区到圣乌昂教堂与修道院原址,教堂背面(东面)则紧挨着圣马克卢教堂和墓地,所有中世纪的残余,都被圏在这方圆七八百米的地盘里,这是哥特时代最后的阵地。

残存的塔中,大教堂就占了三座,且数十字交叉上方的中心尖塔(被称为“灯塔”)风头最胜。这个塔底部正方,而塔尖角度极锐,像极英格兰的索斯伯里大教堂。与速战速决、从而风格统一的索斯伯里大教堂不同的是,鲁昂大教堂是磨了几百年洋工才完成的,历经哥特风格发端、兴盛、与奢靡败落,一座塔、一个立面都沧海桑田。中央尖塔的底部装饰简单,来自十三世纪哥特盛期,上部则镂满了蕾丝般的花样,是十五世纪上半叶晚期哥特的产物。而今天我们看到的尖是铁的,为1822年大火后重建。另外两座塔位于教堂的西立面。北边的塔除却十五世纪加建的繁复的顶层外,是简朴的罗曼至早期哥特风格,人称“罗曼塔”。南边的塔颇为花哨,顶端呈多边形,雕满火焰(晚期哥特)式的蕾丝,这是十六世纪才造的“黄油塔”。由于复活节前的四旬斋期内禁食黄油,一批钱袋鼓的鲁昂市民馋心如焚,居然靠捐钱给教会获许开戒。口腹之欲满足之余,还顺带成就如此壮观一座副产品,好似婚庆大典上的奶油蛋糕,令后世众生睹物思人地怀想当年如奶油般软香融融的教民关系。(黄油塔可不只此一座,比如著名的布尔日大教堂也有一座。)从赎罪券到黄油许可,天主教会真是处处为民着想,一面帮着人们享受俗世生活、打通来世人脉,一面自身广开财源,途径五花八门,只可惜放纵的双赢背后往往潜伏着重大危机。


教堂的入口位于著名的西立面。三进的门始建于1145年,除却正中入口华盖式的扩建,都是简朴的早期哥特。而从二层以上,装饰则日益繁复起来,近顶处已极尽绸缪缛绣。南北双塔虽与中央主体相连,却并不若常规直接座落于两个侧门的上方,而是站岗在两边,不对应内部侧廊的结构。这样的宽立面,不遵从法国哥特理性的建造逻辑,加上同样与内部结构脱节的的横向装饰带,以及气冲云霄的中央尖塔,都显出明显的英国风格。事实上,英国风格是我们后人时代错乱的称法,在哥特风格产生的初期,无论在英国还是这里,它都是“诺曼风格”。尽管离巴黎只有75公里,尽管赶着同样“国际式”的大时髦,诺曼人领地上的建筑却仍处处与法王领地上的有意区别,反而与英格兰的遥相呼应。甚至在威廉入主英格兰后的三百年内,在这个征服者的大本营,制度、习俗与艺术风格都一直与海峡对面保持着这种亲缘关系。

教堂内部的风格要较外部为统一,盛期哥特的中殿极尽宏伟,却也幽暗阴森,遍布的细密的束柱如心灵的礼花刺破黑夜,又终被更高处的虚空击散,这样万丈竹节夹道,沿中殿两侧一束束地冲起,又一束束地跌落,引人趋向祭坛那一小点光明。这里仍是英国(诺曼)风格统领:多亏这些宽大密集的束柱,二层gallery大跨度的单拱得以雄傲,(在标准的法国哥特教堂里,则要靠几个并排的小跨度尖拱来保证不塌);三层是极其矮小的triforium,上接第四层矮宽的单拱;而祭坛背后尽东头的祈祷堂单向深入,几乎是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翻版。在民族国家萌动欲出的时代,在这初现雏形的两个民族文化的交界地带,建筑体现着双方的精华。哥特风格起源于巴黎周围法王的领地,距此不远,形式与工艺很快传来,诺曼建筑传统较厚的墙体使得大跨度的单拱成为可能,而束柱是诺曼建筑师的发明,既有力学上的妙用,将来自顶端的横向与纵向压力分流,更在视觉上扑朔迷离,极尽壮美之能事。


作为大本营的主教堂,诺曼人最著名的领袖们都埋在这里,包括最早从法王那里获得诺曼底公爵封号的维京人罗洛、征服者威廉、和狮心王理查。(理查只有心脏葬于此处,而遗体则葬于卢瓦河畔的Fontevraud修道院)。此外,另有贞德的死敌贝德福德公爵(又称John PlantagenetJohn Lancaster)埋于此处,因他力主处死贞德,在后者封圣而诺曼底归法后,这位英方原凶变得臭名昭著。时至十三世纪,已经占领英格兰两百年的诺曼人仍然视诺曼底为他们真正的故乡,以至于这些著名领袖们无论如何要在死后魂归故土。直到爱德华一世治下的时代,海峡对面的民族、语言与文化融合慢慢成为现实,诺曼人才慢慢消失,这里也才逐渐变成为法国,但美丽的鲁昂,终究处处零落着“消失了的种族遗留的残骸”。


这些残骸是鲁昂的骄傲,更是它的旅游资源,而教堂激起的视觉响应,可能比它激起的心灵响应还要强得多。早在十九世纪,教堂已有专门导游带人参观上述某某的墓葬。按照福楼拜的设计,艾玛·包法利与雷昂的首次(决定性)约会,居然也安排在这座教堂里,缠住他们的神职导游甚至比情人更热切,拽着艾玛东游西逛,忙不迭地炫耀本堂的宝贝,语词间却与灵魂之事丝毫无及,足见信仰的衰微。但恰是靠着这千金难买的文化遗产,这块奇异的哥特巨石在信仰轰塌的二十世纪反而暴得大名——

因为莫奈的缘故,大教堂在世界各地出尽了风头,缤纷与黯然的刹那悬凝于各大博物馆的墙上。印象派旗手在事业末端不折不扣地把“印象”二字推向极至,从对瞬间印象的当即记录转为描绘记忆中的印象。那奇异梦幻的色彩,据说来自一年中不同的季节与一日中不同的辰光,而事实上,画家并未遵循印象派早期全部户外写生完成作品的惯例,在几次断续的写生之后,莫奈用了一年时间在Giverny自家的画室闭门造车,三十多幅成品更多是事后加工的梦幻产品,是à la recherche du moment perdu(追忆逝去的瞬间)。普鲁斯特选用莫奈的大教堂作为《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几卷的封面,看来并不偶然。印象派真正是美丽时代的产物,布尔乔亚生活的光晕时时地漂浮在周遭:舞会、野餐、阳台、草地、衣着优雅的妇女儿童... 一个胜利的人主宰自己命运的时代,散发出阵阵迷醉的光线,他们说:那是大自然的光线,睁开眼看吧!可我想莫奈一定是眯着眼睛看事物的,在那一次次重复的立面上有多少捉摸不定的元素!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法国,天主教现出一点点复兴的苗头,大教堂系列作为信仰宏伟的象征物正好应景,一炮打红。但那不再是早先的信仰,更是对信仰的乡愁,莫奈奉献出的恰是这恍惚迷离的记忆。鲁昂大教堂的系列最终完成于1894年,二十年后,布尔乔亚的美丽世界便倾覆了。


一战将欧罗巴的精神打残,二战将它最美的肉体摧毁。谁能想象,莫奈笔下万花筒的梦境真如轻烟一缈,五百年的石头,两千年的信仰庙堂,一夜间便化为乌有。一九四四年,盟军登陆前五天的一次空袭中,整个西立面付之一炬,南北双塔虽勉强挺住未倒,却被镂空成骷髅,中殿幸有外侧的飞扶壁支撑而得以幸存,这大约是哥特艺术“形式跟随结构”最悲壮的验身。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是赝品,精美绝伦的赝品,但谈不上以假乱真,因为真相已永无得见。石头不会自焚,自焚的只是人自己。

美好的世界其实倾覆过很多次,之后又一次次重建,如此循环自古不断。回到八百年前 “卡罗林文艺复兴”(Carolingian Renaissance)的时代,正当知识与艺术重新萌芽,经院哲学、古典(主要是亚里士多德)的翻译与研究、罗曼哥特建筑的花朵纷纷开放之时,人们才刚刚摆脱了千禧年的末世恐惧,却又来了黑死病1348年始的瘟疫令欧洲减少三分之一的人口。

在鲁昂,黑死病丧生者的白骨堆在圣马克卢教堂的庭院墓地(A?tre Saint-Maclou)。法文A?tre一词来自拉丁文的Atrium,意思是前庭,到了基督教时代,教堂的庭院也就引申成了墓地。这个封闭的院子是1357年开辟的,因为死人过多,原先圣马克卢教堂周围的墓地埋不下了,便死宅拆迁,异地重建到了街对面。在中世纪,这样无名的集体公墓并不多见。生命虽然卑微,却并不若春梦之了无痕迹,死也并非一个绝对界限,而是阴间(天堂或地狱)中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延续,人总要继续面对自己的主宰,不能一缕轻烟一走了事。相应的,在各个文化里,人们都对丧葬郑重其事。也只有在瘟疫时代,一条条人命多米诺骨牌般倒下,无奈死尸铺天盖地,才会无名无姓地潦草打发。走进院子,周围一圈两层的maison à colombage(一种木构中填充泥土的房子),棕木白墙,是这一带民居的典型,只不过是死人的居所——白骨密集仓库。房子是十六世纪才盖好的,两百年后,裸露的白骨们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房檐,而之前那些病恶腐烂的尸体是如何在院中堆积处理的,如今已难知晓。棕木的梁架门框上雕有许多死亡主题:骷髅头骨、胫骨、死亡之舞... 近年来成了历史学家的宝贝。即便进入了十六世纪,人类的出生、疾病、战乱死亡率仍高居不下,偶尔仍有瘟疫扫荡,而人们在每日面对生死间那缘细线时,恐惧之外还要用艺术的形式来继续恐吓自己,一问曰何苦?而再问,或许竟是艺术的恐吓帮助超越了黑暗的人生呢?那时的艺术并不独立,而是一种更高拯救的表征——从墓地望出去,正对面就是圣马克卢教堂,圆形入口镶嵌着五个晚期哥特拱门,如五簇火焰在王冠边上燃烧,而王冠正中是另一处中央尖塔,它也被称为“灯塔”,信仰——这是旧时暗夜里的灯。


从圣马克卢往北走不远,就到了圣乌昂(Saint Ouen)教堂,鲁昂残存的最后一处重要的尖塔所在。圣乌昂埋葬于此,他曾是鲁昂的大主教,为基督教在诺曼底的安营扎寨立下汗马功劳。这里原先有个本笃会(Benedictine)的修道院,由法兰克王Clotaire II所建,七世纪又由圣乌昂重建,但已在大革命中灰飞烟灭,只留下同名教堂。教堂与修道院本都是奉献给圣彼得的,由于总归身边的榜样力量大,加之弘扬地方自豪感,圣乌昂死后,堂与会便都改奉了他。


墨洛温王朝的遗迹今已无存,我们所见的教堂始建于1318年,百年战争的缘故,到16世纪主体才基本造好,而西立面则到十九世纪才最终完成。教堂的建筑风格不仅反映着时代风尚的变迁,还见证着统治者的更换。宽大健硕的诺曼风格在这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法王领地下的哥特“正统”,只不过中世纪已走向黄昏,理性中正英气逼人的盛期哥特已去,山坡上最后的夕阳柔靡纤弱。一种艺术风格的兴起往往植根于真实的技术与功能需要,如同健康的生命需要生长,自会在形式上找到恰当的出路,而达巅峰之后则往往目标空虚,一如人生在如日中天时蓦然俯首,竟会发现脚下一片虚空,愈是挣扎,愈是虚空,纠缠于细枝末节处的奇技淫巧,最终往往溺水而亡。教堂从东向西,越是晚近完成的部分,越是繁琐奢靡,到十九世纪的立面与双塔,无病呻吟已登峰造极。

教堂里的管风琴极其出名,市面上有不少CD都录音于此。琴是十九世纪由顶级师傅Aristide Cavaillé-Coll回收十八世纪的古琴重造而成,被著名的管风琴作曲家维多尔(Charles-Marie Widor)称为“管风琴中的米开朗基罗”。黄昏时光,倦鸟归巢,彩窗透过的奇幻幽光渐渐没入虚空,柱表浮起一层含混暧昧的灰。在千百束高耸的石拱间,隐含着某个巨大的存在,却不可见,不能言。一线游丝,一根微草在寒风中嘶哑的呻吟,几声旷野中的风笛,在遥远的时代,童年、失恋的悬崖、或病床上错乱的梦境,零落的光斑渐渐密集起来,拼成某些熟悉的面孔和风景,汇聚成河,涛声渐渐宏大,河床涨满了水,雨季岌岌可危的堤岸、大坝,远方是海、雷电、宇宙,一个人面对黑夜,面对那不可见、不可言的存在——众管齐鸣。




生活与神话

时钟拨至21世纪,从大教堂往西,是一条时髦繁华的步行商业街“大钟街”,途经鲁昂的另一个标志——钟楼(Horloge),直通旧市场。钟楼是中世纪时的市政厅,并且曾经也挂着―个能当当敲响的铜钟(cloche, Horloge的钟是圆盘的钟表,不能当当地敲。)这个horloge1389年造好的,却活活等了一个半世纪没有用过,因为钟楼自己还没造,直到1527年楼造好才装上去,能够同时显示时刻、周几,还有月相。一周中的每一天用一个罗马神祗代表(用罗曼语系的语言就能顾名思义):周一到周日顺次是狄安娜(Diana(月亮,luna)-lundi),马斯(Marsmardi),墨丘利(Mercurimercredi),朱比特(Jupiterjeudi),维纳斯(Venusvendredi),萨杜恩(Saturnsamedi),阿波罗(Apollodimanche)。



这一带街区里,尽是歪歪斜斜的老房子,多由木构和泥土/石灰填充(maison à colombage),木条漆成各种颜色,横不平竖不直地塞在墙里,中间掖着大小不一的窗户。鲁昂人好像酷爱生活在中世纪,为此甚至不惜住在看似随时会塌的房子里。诺曼底曾是盟军登陆的重灾区,而如不对照倒掉的百塔旧貌,今天的鲁昂简直像从未遭受过战乱,整个旧城看起来还好似停在五百年前。除却那些重要的大型历史建筑随时得到得体维修,普通的民房也频频受到关照。在那些狭窄密集的古街间穿行,时时顶上跨过一道七歪八裂的骑楼,而通道有些只有一人宽。但是不用担心,这些全部都是维修加固过的,朽木都被小心翼翼地偷梁换柱过了,一栋栋公寓朴实美好,干净舒适,窗台上摆满了花,里面还都住着时髦人士呢。1964年这里圈出了法国第一个历史保护街区,1970年又产生了法国第一条步行街。步行街刚修好的时候,不少人持怀疑态度,却不料街上商家在短期内销售额巨增。于是各个城市纷纷效仿,几年之内,步行街遍布法国各处。鲁昂为城市寻得了一种方式,令居民能够在历史传统中享受现代生活,不至永远在乡愁中流浪迷失。世上本无纯粹的空间,一切所谓的空间都是在那刻满故事的石头木头上构建起来的,那是历代连接的文脉,那些故事才是我们的家。


从钟楼再向西几步,就到了“旧市场广场”(Place du vieux marché),贞德当年被烧死在这里。火刑柱的旁边,今天是一个鱼市。背对着鱼市的地方,原先曾有座圣救主教堂(l'église Saint-Sauveur),二战中被毁。1979年,一座新的教堂竖起,改名圣贞德教堂。教堂建筑的构思与贞德没什么关系,外形呈龙头状,顶部覆盖着黑色鳞状瓦片,从教堂内部仰望,天顶则是一个倒扣的船底,还有一道道鱼骨般的梁。北面的一整面墙通体是玻璃,巧妙地嵌入了原属于另一座被毁的圣文森教堂(l'église Saint-Vincent)十六世纪的彩窗残部。教堂入口正对着一条长廊,廊顶是教堂屋顶的延续――覆着同样黑鳞的长龙之尾,下面交错撑着纤细的柱子,或许是龙爪。龙脊的长廊下静卧着一面石墙,绕过石墙,北部一个小的回转,宽阶短梯徐上,三米见方的一小片空场为花坛环绕,1431530日,这里的烈焰吞噬过一个十九岁的“女巫”,二十五年后,教廷翻案,“女巫”被封圣。它对面的阶梯旁 ,是个不及人高的石雕,贞德的脚下烈焰已升起,而她的头微抬,双睑低合,双手合十于胸前,有些哥特雕塑的僵直,却因此更坚忍素净。


与古代的诺曼教堂不同,重建的教堂没有“灯塔”——所谓“灯”来自塔顶窗户的透光,而光则代表神和神恩。这座教堂以贞德命名,通过圣女而奉献给神,但在很多意义上,却都是一座重新奠基、甚至改宗奉献的庙堂。大公(天主)教虽仍苟延残喘,而大公的教义精神却早已远去,我们站在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民族英雄的墓前。而事实上,她没有墓。长廊下的石墙上刻着浅淡的一行字: 《O Jeanne, sans sépulcre et sans portrait, toi, qui savait que le tombeau des heros est les coeurs des vivants!》(“哦,贞德,没有墓冢也没有肖像,你知道英雄的墓是那些活着的心!”)说话的人是浪漫的革命者马尔罗(André Malreaux),一个身兼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双重身份的奇人。



如何通过祭奠一个具有区别心、一个明确地为民族共同体奋斗的烈士,而信仰崇拜某个普世的神?

贞德是法兰西的民族魂。民族国家的崛起,几乎总需要一个女性象征,一个女战士,捷克有,英格兰有,于是法兰西也有。虽然圣德尼是法兰西名义上的保护圣人,但他是个男的,而作为保护圣人,神力似乎总在女性一方。虽然圣女热内维也芙(Ste. Genevieve)是巴黎的保护圣人,玛德琳是法国的象征女性,但法国真正的保护神却是贞德。英法百年战争,法方是打着她的旗号赢的,随后她的塑像就立到了各个教区的主教堂里,而她的骑像哨兵般遍布卢瓦河谷,甚至到了二十世纪,现代人仍不放过她,无论一战二战,无论是妥协派还是主战派,贞德都是他们的形象大使,印在他们的宣传品上。

贞德也是艺术家、文学家和史学家们的宠儿。关于她的学术著作不计其数,以她为主角的电影戏剧不下二十部之多,其中包括席勒、马克·吐温、萧伯纳、克洛岱尔的名作。在萧伯纳的剧中,一反神话的圣女,贞德是个有勇有谋的理性战士,代表的是新教异端和民族国家的兴起。封建时代的百姓,本无今日民族国家要求的民族忠诚,领主的更换只是意味着不同的收税的人,有时还是操着外语的收税人。在大小领主七零八落的辖区之上,是一统的大公信仰,在领主与教皇之间,没有国王与国族的中介。但那在逐步瓦解,如果说诺曼底人民的民族倾向在贞德时代仍然摇摆不定,到百年战争结束时便已清晰无误。而如果百年战争提早一百年发生,那么贞德便也不会出现了。但别有趣味的是,英国人想方设法弄死贞德是为了这民族战争的得胜,但大公教廷却有自己的考虑,当贞德被教会法庭判为女巫时,最重要的罪证并非妄称通神,甚至不是施巫术,而是她坚持穿男人衣服。当一个普世(大公)的世界政权要扑灭新兴的分裂的民族势力之火时,首先竟是在性别上做文章,它首先要杀死那个敢于像男人一样起来战斗的女性。

但这本身就已是个神话——女性竟是拯救与灭绝所共同求诸的砝码。于是,不论多少历史研究如何解密,民众心目中的贞德至今仍保持是一个神话。她符合一切神话的需要:童贞女、战士、烈士、死得年轻... 她是民族神话,但并非只有法国人崇拜她,她好似人类的神话,而如果神话表达人类的共同幻想,她所代表的究竟是怎样的幻想?又满足了人类何种渴求?

最后一次审判的过程是戏剧性的,令后世剧作家遐想翩迁,那个不识字的牧羊女的表现,其气度之从容,言辞之典雅,都不在路德于沃尔姆斯帝国议会的表现之下。可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其实也柔弱如那广场上任何一只觅食的鸽子。她也在审判前认错反悔,她也试图逃脱,甚至从关押她的塔楼窗户跳下,但她最终还是接受走上火刑架。

周日的下午,广场被细雨浸透,地面的砖反着光。长廊下几个年轻人在玩滑板,从石墙“sans(没有)...sans(没有) ...”的字母前风驰电掣。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凭吊,也不需要很多的记忆。时间的千刀万剐之后,终有什么东西荡尽浮尘,奠基了这所教堂。也许是神话,也许仅仅是勇气,而当人类需要勇气、需要结成共同力量去抗拒命运时,几乎总不可避免地要去创造神话。这不是一般的教堂,甚至不需要耶稣的信仰,那些荒漠中流浪的理性,那些在信仰与伦理争战中受伤的心灵,都可以在此凝神片刻,不在思考中,而在那勇气本身的圣水中沐浴,得到慰籍。


四月的鲁昂,细雨的纺锤将精神抽丝。

(由于胶片缺失,部分图片来自wiki)
  • 标签:法国 
  •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knight(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5 18:23:14

    knight(游客)拜读
    好文章 鉴赏力 创造力和历史感兼备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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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蘑菇豆丁(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6 1:32:59

    蘑菇豆丁(游客)我也来拜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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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天下(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6 3:14:38

    天下(游客)蓝田玉壶生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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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淘好网(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7 16:53:02

    淘好网(游客)好有感觉的老城区哦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westcity(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7 17:36:05

    westcity(游客)好文,追源历史,感悟人生。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唐唐(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7 21:11:11

    唐唐(游客)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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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夏天的小兽(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7 23:34:32

    夏天的小兽(游客)我一看照片,咦,这不是鲁昂吗,结果,真的是鲁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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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碎布片儿(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8 3:26:47

    碎布片儿(游客)拜读了,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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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蓝莫(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9 12:21:50

    蓝莫(游客)膜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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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弗兰肯斯坦(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19 22:25:52

    弗兰肯斯坦(游客)文化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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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lufee(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20 3:38:10

    lufee(游客)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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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你是我的菜。(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20 13:33:04

    你是我的菜。(游客)不错的精神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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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sherry(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20 14:46:00

    sherry(游客)这是要有多少知识才能写出来啊

    学到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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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消失的种族的遗骸

    刘红豆(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7-20 21:53:42

    刘红豆(游客)好东西,奢侈品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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