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发表于 2010-5-25 14:23:00
从巴黎沿塞纳河走,到诺曼底海边与不列颠隔海相对的地方,一路上有不少值得驻足之处。
莫奈的花园
1883年,莫奈在巴黎西北不远塞纳河下游的小村子Giverny租了座房子,七年后他攒够了钱把它买了下来,自己造了个大花园,从此躲在桃花源里,种花、养鸡、画画,直到1926年去世。莫奈的池塘、睡莲、还有“日本桥”… 那些晚期最著名的主题都能在他家花园找到。他家的一切都入了画,包括老婆、孩子和火鸡。
美丽时代,印象派画家的大多数是生活宽裕、举止得体的布尔乔亚,画的是城市乡间的幸福生活。莫奈最后浓烈的点彩中闪烁着这些幸福和它的忧愁——在那些美丽舒适的形式之后他看见了什么?他必须眯起眼睛来—— 世界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凝视会把生活粉碎。
我到Giverny两次,都是在去鲁昂的途中路过,心血来潮就进去了,风格也算符合印象派。Giverny是个平凡的小村子,若不是因为莫奈,大概不会有路人停步。但谁能料到呢?莫奈死后还造福村民,留了笔源源不绝的旅游财富。不难想象,村里的美国游客特别多。印象中美国各大博物馆中收藏的法国印象派作品数量跟法国本土的不相上下,没准还要多。第二次路过的时候,村里正张灯结彩搞一个老式汽车展,一群怪模怪样的小老爷车喜气洋洋地莫奈家门口排队,又招了一大群围观之众。
莫奈家居其实相当朴实,两层小楼,每间屋都不大,跟他那巨大的花园池塘几乎不成比例。屋子里到处挂着他收集的日本浮世绘,满走廊满客厅,甚至厨房都是它们的天下。当然这都是现在人重新布置过的,他的名画都送大博物馆了。但即便从这收藏的数量,也可见那个东方岛国的态度和手法都曾怎样影响过这位西方大师。莫奈自然不是唯一的一个,事实上,整个那个圈子都为浮世绘迷倒,甚至模仿作画,包括圈子边上的梵高。
花园被村里一条笔直的路无情地划分成两部分,之间由地下通道连接。房子周围的一部分是陆军,种的都是土里长的花,我是植物盲,除了玫瑰跟郁金香,别的基本都叫不上名字。这片地被划分得横平竖直,一派硬梆梆的法式园林风范。有一块专门圈出来养火鸡,多半也是现在人的主意,尽管火鸡的确上过莫奈的画。马路对面那部分则是英式水军——著名的池塘,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柳枝轻拂,日本桥犹抱琵琶若隐若现,塘中亦睡满莲花。一切都与那些画中一样,但这也许只是旅游管理的伎俩而已。
而在我的眼中,它们与画中的其实不一样,那么相似,然而那么深刻地不同。莫奈给了我们一个视角,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视角—— 他到死都个是饱含创造力的人。在他的画里,世界在怒放,水中每一缕波纹,柳条的每一丝轻颤,都在画中热烈地暂现,甚至每一抹微弱的运动都呈现出自己特有的色彩:波纹自己的色彩,颤抖自己的色彩… 可在你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已在画中消逝,画面上只留下异常绚烂而不知其所的色彩。那是樱花般短暂的怒放,莫奈从浮世绘那里学到了本质。但我眼中的世界试图回到斯宾诺莎的时代,那种清明,那种透彻,尽管只是试图。四月的雨水染绿了这里的生命,而我被这绿浸透,忍不住在桥边凝视。
“印象派不是一种艺术手法,而是一种看待生活的态度。”多年前,我在纽约的古根海姆博物馆里读到这句话,心中一惊。那时我迷恋着印象派,也许也迷恋着那种生活态度,那句话竟在我内心凭落下一汪诗意。这诗意幽深绵长,延续至今,然而河道已改了走向——印象派曾引导我去的,曾揭开给我看的,如今都在另外的水域,我已无从沐浴其中,更照不见自己和世界的影子。艺术—— 一种生活,一种态度—— 而世间永远有两种人:一种追求形式本身的,一种追求形式背后的,哪怕那背后什么都没有。这两种人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年轻的时候分野,以后再难以融合。
嘎亚城堡,les Andelys和普桑
莫奈家下游不远,塞纳河呈几字形转弯处一个百米来高的悬崖上,雄踞着嘎亚城堡(Château Gaillard)。当年为了阻挡法王菲利普·奥古斯特(Pilippe Auguste)的军队沿塞纳河下到老巢卢昂,英王狮心理查(Richard the Lionheart)精心选址,终于看中这个踞于河流急转弯处的制高点。1197年工程开始,进展神速,一年即完工。工事有双层的城墙和护城河,内城墙呈圆形,周边围满花瓣似的箭楼,这样一来城堡内部就完全没有盲点,不同箭楼上的弓箭手可以交叉发箭保护,在当时是个突出的革新。理查爱之切切,称它为自己 “一岁的女儿”,并起名叫“坚固的城堡”(gailllard)。可是才过六年,这坚固的城堡就被菲利普·奥古斯特的军队攻破了,(那时理查已死),很快,整个诺曼底也随之陷落。
今天的嘎亚城堡是个废墟,好像一块天然的巨岩,虎视耽耽地俯视塞纳河。法国人会说,诺曼底(除却圣米歇尔小岛)算不得漂亮。其实诺曼底的风致需要一段时间来体会。巴黎以外,塞纳河便摆脱了石头堤岸的束缚,回复了天然状态。这下游河谷坡度平缓,沿河的村镇都掩在浓墨与淡彩交织的绿荫中。河心有一些野岛,如漂浮着一般,夏秋水涨,淹过原先的地面,树枝倾折于水中,好似团团墨绿色的毛发漂浮,神秘阴郁,令人想起米莱斯画笔下溺水的奥菲丽娅。多雨的诺曼底,一切都有自己特殊的色泽,灰白泛黄的房屋墙壁温婉安详,灰色的岩石沉着冷峻,又全都衬在浓郁凝重的绿上——这里有一个比其它地方更为忧郁的法国。
在嘎亚城堡背后不远,是普桑(Nicolas Poussin)的故乡les Andelys。接近普桑用了我很长时间。在法国的绘画史上,几乎没有比普桑更受尊敬的名字,卢浮宫专门奉献出几间大厅给他,待遇堪比鲁本斯。这个古典主义的大师青少年时并不得志,18岁时与反对他志向的家人闹翻,背井离乡到巴黎学画,那以后辗转普瓦捷、巴黎、佛罗伦萨、罗马…一度穷困潦倒,最终阖目于异乡。尽管在生前也算得到广泛承认,但从其身后几个世纪的巨大声名来看,普桑似乎仍有点生不逢时。当时,其声名一直为巴洛克主流的大师乌韦(Simon Vouet)所盖过,那是一整个时代的光影戏剧风尚,单枪匹马的普桑总归敌不过。但是在他死后,法国人却以他为艺术最高理想而搞出了闻名全球(也一度臭名昭著)的巴黎美院派。在今天巴黎美院的门口,有两个胸像守门,一个是雕塑家普杰(Pierre Puget,又译皮热),另一个就是普桑。
普桑的古典主义是独特的,在那个丰满盛大、华丽而招摇的时代,唯有他的画笔展现精神的安宁与平衡。在画面结构近乎极致的精确之外,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块石头的形体也具有遗世独立的永恒——那是普桑的戏剧,精神上呼应着高乃依,那些高贵矜持的形象绝不接近生活,但他们情感深挚,理想高远,内敛克制。内心哪怕狂潮汹涌,雷声却只在远处轰鸣,即便是暴风雨袭来,雷电雨水也绝不粗暴地鞭向画外。如同其后洛可可浮华中竟又生出一个夏尔丹(Chardin),总有两个法国,总有一些深邃诚挚的探索者隐蔽于那个文化堂皇优雅的浮表后面,那是宁静致远的另一个法国。
印象派以后,法国、甚至整个西方的画界都被威尼斯色彩一派的传人所主导,古典形体传统再无传人。时代风尚轮转,普桑色彩黯淡、四平八稳的古典风格似乎不再合乎现代人的口味。但有一个例外,既形体与色彩派的混血儿塞尚—— 他说要“在自然中再现普桑”。此话乍看来颇为费解,因为塞尚潜心研究色彩而且直接在画布上涂抹,绘画方法与普桑颇为不同。但是,当塞尚反复完全地琢磨透相邻物体/形体间的关系,当他由此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方式,纯粹用色而非光,让形式停留在二维、无需透视视野便穿透三维时,那正像普桑曾经做的:不依赖巴洛克手法惯用的明暗光影,在透视之外兼用人物目光的穿插来整饬结构,甚至像浮雕与壁画惯例那样,展开故事的时间轴——不同时的事件一并出现在画面不同处——时间算什么?视野是永恒的。他们都习惯于反复琢磨绘画的对象和不同形体间的关系,凝视、凝视,不懈追求着清明、秩序、深度,追求那与美德和真理不能分割的形式、静态中的永恒——这种高度也许不仅仅是技巧上的,也许恰是这使得他们那样难以被超越—— 他们要以凝视穿透世界。
诺曼底午餐(食色法兰西)
从巴黎去海边的主意是老于他老板的,他们三缺一,我正好补上。八月的巴黎,正是百年不遇的酷暑,我也乐得占个便宜,搭车出去避避暑。没想到一路上聊得愉快,结果还蹭了人家一顿饭。话说Dubosc先生驾车带我们离开嘎亚城堡不久,突然大呼一声“不好,快两点了!”我正疑惑有什么十万火急,他已在路边停下、下车、径直把我们推进饭馆。原来巴黎以外的法国,餐馆都是两点打佯,晚餐再开,雷打不动,此间客人送上门的钱也不要。
法国人对吃的认真,世上大概无其它民族能望其项背。路边随便一个小饭馆,都时刻温馨得好像妈妈在欢迎远游归家的孩子。棕木的天花板伸手即触,小木格窗上色彩搭配的窗帘款摆轻摇,雪白厚实平展的桌布静卧桌面(绝不像旅游点那样用纸桌布),一小瓶鲜花羞答答地微笑,一切都小小的。 (mignon!mignon!法国人该叫唤了!)而食客们也个个正襟危坐,随便一顿午餐也好像举行婚庆大典,开胃品、色拉、主菜、酒、饭后奶酪、甜点,一样不能少,席间还要辅以高谈阔论,文艺哲学风俗与政治八卦佐餐。当然法国美味也美得难以言喻,今天正好趁机捡桌上的谈谈。
话说诺曼底的特色菜肴本是海鲜,不过我每在菜谱上看到腌鸭子(confit de canard)就舍不得放过。一只油香鸭腿,皮脆肉软,真让我百吃不厌。这是西南加斯贡尼(Gascogne)地区的一道传统菜,制作工序挺麻烦。鸭子先被大卸八块粗盐腌上,皮下多余的油脂也刮出来冻上,而后肉洗去余盐,和油脂齐刷刷跳入锅中文火炖,相煎倒是不急。这还没完,煮好的鸭子还要被憋进小陶罐,没在油里密封。如此炮制的罐鸭能保存将近一年,还来得及乘上飞机火车飞奔入世界各地的餐馆。餐馆呢,只要把闷得灵魂出窍的鸭子拿出来,皮煎煎脆,就大功告成上桌啦!唉,曾是惊鸿照影来么?
开胃大菜Carpaccio本原产意大利,到了法国修正主义者手中变了点味儿,不过好像还更好吃了。大片切得象人情一样薄的上好生牛肉平铺在盘中,天女散花上帕尔马奶酪(Parmigiano-Regiano),再甘甜雨露上橄榄油,柠檬汁。柠檬汁切忌洒多了,橄榄油却一定要不惜血本。晶莹剔透娃哈哈!
这两样油腻了点,那么辅以两样开胃小菜。
海鲜牛油果:剖半去核的牛油果,洞里塞满熟虾仁、火腿丝、Emmantale奶酪,蛋黄酱(Mayonnaise)其中胡搅蛮缠一番,顶端由微量黄瓜丁柠檬汁压阵。牛油果滑软,Mayonnaise含奶香又略带甜酸,Emmantale醇厚略苦,柠檬清香,一口下去好几个层次。
另有擦得很细的胡萝卜丝拌第戎(Dijon)芥末酱:芥末能呛出三个喷嚏,食客们顿时三腔贯通,此时牙缝中再挤出胡萝卜的清甜汁液,丝溜丝溜,怎一个爽字了得!
最后,一边口水潺潺,一边还要来揭露一下那臭名昭著的鹅肝、鸭肝(foie gras)。
填鸭填鹅是极其残忍的行为,据说公元前两千五百年,埃及人就已经发明了填鸟的技术,不知当年桀纣是否发明过填人的酷刑,(也许没有,那时粮食缺乏),我猜测与女人生孩子的感受类似,(可见上帝对夏娃的惩罚也是相当严厉的)。不过要做出上好的foie gras,还非得用那些快撑死的鹅们鸭们的肝不可。
这真是悲惨的禽生,青年时代被选秀入宫,二十天不见天日地往死里吃,好不容易可以停下来了,却连最后一缕阳光天空都未曾瞥见就上了断头台。无怪动物维权组织百般呼吁立法禁止这项古老的酷刑。但在法国这样的吃吃大国,这样的呼吁又哪能有丝毫成效,由此足见人类的自私和伦理的脆弱。
填好了的鹅(鸭)肝胀得跟生了癌般肿大(事实上还要大,有正常肝的10-20倍大),而且颜色都变白了——全是脂肪。制作手法很多,有纯的,有把鸭肝鹅肝混和起来的,比例也不同,价格更是天壤相隔。加盐和香料(比如大粒胡椒)文火慢蒸、熬、烤… 风味各有不同。
鹅(鸭)肝上桌,怕胖的女士可以走开了。基本上就是一块脂肪,长得跟块肥皂似的。可那是怎样的肥皂啊!清凉滑腻,入嘴即化,余香绕齿,吃完了可以三天不听音乐!鹅肝,鸭肝是法国最著名的开胃品之一,就着脆皮面包吃,最好还辅以白葡萄酒(有人喜欢就甜品酒,我不喜欢)。吃完,伪禽道主义者的真相也暴露了!
闲话扯尽,回到餐桌看看周遭诸位,个个满面通红,满嘴油光。Dubosc先生兴致大发,又要了第二瓶酒。(法国人好像没酒不能吃饭似的)。亏得他酒后开车竟然方寸不乱,而我早就昏昏欲睡了。
艾特莱塔(Étretat)的海岸
这后面途经的重要城市鲁昂(Rouen)须独自开篇一表,此番先直抵海边。
诺曼底的海滩是著名的,除了盟军的登陆,也托各位画家的福。这里不仅是印象派所钟爱之地,那些曾影响过印象派的绘画前辈如布丹(Eugène Boudin)、库尔贝(Gustav Courbet)也对它流连忘返。
我们去的艾特莱塔是阿巴特海岸(Côte d'Albâtre)最有名的象鼻山所在。库尔贝、布丹和莫奈都留下多幅象鼻子,其中数库尔贝的一幅最为著名,它悬挂在奥塞博物馆一个巨大的厅中,向世人做着艾特莱塔的广告:暴雨过后的大海波澜不惊,两叶小渔船静卧海滩,天空明朗透亮,岩石在阳光下现出丰富的质感纹理与色泽。画面笔触清晰而自由,与莫奈早期的风格相当接近,不愧是巴比松到印象派的桥梁。库尔贝一生画了许多诺曼底的海滩、海景,扑面而来的往往是风暴来临的狂野阴郁,唯有这幅最明丽安详。
我们没有赶上库尔贝画上的运气,天阴,风大,海天茫然一片沉郁的灰,诺曼底的气质倒是尽显无遗。“世界的尽头,铅色的海,烟色的天…”《黑暗之心》中,马洛这样开始他的故事。当年罗马军团开到这里,便如此遥望英格兰,身边与彼岸都是一片荒蛮。这里与多佛隔海相对,岩石有着同样的构造,白垩岩清晰的纹理水平展开,层层刻划着千万年以来的地质历史——它们曾是同一块大陆。
这片荒蛮里早先零星居住着高卢人,自凯撒51BC的征服起,已深深地罗马化。帝国衰落后,法兰克人见缝插针,基督教也一并蔓延,诺曼底陆续经历了墨洛温(Merovingian)与卡罗林(Carolingian)王朝。自八世纪末起,来自北方的维京人(Vikings)开始不断骚扰这块海岸,并沿塞纳河北上直捣巴黎。这其中有个叫罗洛(英文Rollo,法文Rollon)的首领,多次征掠之后,大约是厌倦了抢了就跑的强盗生涯,贪恋起了稳定的生活,便跟法王谈判起来。法王查理三世(Charles le Simple)也被维京人无穷无尽的骚扰折腾得焦头烂额,自知无力永远抵挡下去。于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买卖成交了——圣克莱尔和约(Traité de Saint-Clair-sur-Epte)下,法王把诺伊斯特里亚(Neustria,拉丁文意为“新地”,包含法国西北部地区)中塞纳河下游流域(即今天的诺曼底)和给了罗洛,而罗洛则宣誓效忠法王,转而倒戈向外,抵挡起海上新来的强盗。
新统治者来自北方,这片土地于是被称为北方人(Northmen or Norsemen,法文Normands)的地盘,诺曼底的名称由此而来。旧日的海盗如今封侯加爵,野蛮民族开始了文明生涯,且后来居上。罗洛皈依了基督,以鲁昂为基地,开始了全面的拉丁化。不到两个世纪,这里已成为法王领土上最富裕文明的地区,农业发达,制度也最完善严明。早先的生涯,从漂泊的生活习惯到北方的语言,都已踪影全无。而统治者诺曼底公爵野心勃勃,罗洛的后代中,有一个人就是征服者威廉。此后的故事为人熟知,征服者穿越海峡,以诺曼人的规章纪律胜过了盎格鲁-撒克逊化的自由散漫。诺曼底公爵成了英王,其后代又通过联姻获得了阿奎丹(Aquitaine)的大片领土和卢瓦河流域的肥沃土壤,到了亨利二世时代,公爵的势力已经超过了主子,而且还对法王头顶的王冠虎视眈眈。
政治与战争的变迁也携带着文化传播与人口迁移。采邑制被威廉带到了英伦岛,散漫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不仅在语言上拉丁化,更在行政司法等体系上制度化、精细严谨起来,爱德华一世的法规彻底地重塑了这个民族,使英格兰在封建时代的中期便已成为法制的榜样,法规的不少条款甚至延续至今,而上下院制度亦始自彼时。此后这个混血民族对人类文明的卓越贡献,以及曾经跨越三个世纪的强大帝国,都离不开诺曼人的奠基。诺曼人还创建了灿烂的建筑文化,(对于不识字的中世纪人,这相当于他们的伟大文学史学经典),他们首先使用肋拱的技术,成为哥特风格的前驱之一。英法战争结束前的三个世纪,诺曼人的工匠在两岸来回穿梭,将当年最时髦的“国际式”哥特大教堂带到英格兰,又从英格兰反馈回各种细节的改良,诸如那一束束翠竹般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束柱和大跨度的肋拱,这些在他们老巢鲁昂的大教堂中都比法国别处的更为显著。
而一千年前文化与民族的联姻与自相残杀,都从这里出发。如今,沿着海滩走,一边是海,一边则耸起百米多高的悬崖,滩上的碎石很是扎脚,海藻也很滑。向外望去,不见对岸,只是无边无际的水,界限不明的天,远处的乌云铅砣般好像要砸过来。闭上眼,耳里则是一阵阵的浪敲着战鼓袭来,在最后的冲刺中粉碎,那是洪荒时代的音乐,历史尚未开始,理性与情欲都混沌一片。即便在二十一世纪,如果不回望悬崖上方草坡深处的人间,满眼仍是远古的孤寂与荒凉。面对这景象,对自然、对命运的恐惧都不由要从肉身中涨溢出来。当年的海盗和征服者们,血液中要暴涨着怎样强烈的求生本能与无穷贪欲,才能冲向如此阴森鬼魅般的未知?时间仅仅过去一千年,那动物性的生命力连同它的血腥一并被时间与文明的海浪冲稀,站在这海滩上,面前如同一个不可跨越的绝对界限。
回头,是白垩岩的悬崖断壁,伸手,就能抚摸到一条条沉积的自然历史,层层叠叠都与隔海相对的多佛同构,好似一个被海水撕开的封印,只是时间已久远,唇齿的细节不知是否还能合上。自然如此,人世更是长于消磨与遗忘,由此出征的诺曼人也好比这般分了家,13世纪建筑和社会制度上还恍惚残留的那点血缘痕迹,百年战争后便消失殆尽。同样消失的是诺曼人,这里成为法兰西,那里成为英格兰,已是两个新民族。只有拨开岩缝,仔细去观察那些沉积的线条和质地时,才看到每条线都曾是一个宽广的层叠,质感那么丰富,才发现哪里与哪里相互对应,故事曾经如何。否则,几个世纪几十代人的生活,在后人眼里便只是条条被压得水平、相互间没有分别的细线。拨开岩缝,把时间那个几近坍缩掉了的维度重新撑开——坍缩掉了的时间又何尝在乎什么——倒是看到宽广的人自身变得宽广,看到丰富的人自身变得丰富。
(全文已刊于某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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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发表评论于2010-5-26 13:33:33
蘑菇豆丁(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5-28 17: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