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明天死了,今天要做个“我这一辈子”总结的话,那就“漂泊”,就像我的名字,在天上漂,在水里漂。从出生到现在,省内省外的漂,关里关外地漂,不漂了,工作了,就是不断地换工作,不断地搬家,不断地搬办公室,到底搬了多少次办公室,指头都掐不过来,得脱鞋了。不管搬什么,永远在收拾破烂,我的破烂,就是一堆一堆废纸。这回,又搬办公室,在废纸堆里,竟然发现我用铅笔写的一篇书评《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读张中行先生《流年碎影》有感,应该是十年前写的,没有发表。
现在读来,真有隔世之感!张先生2006年去逝时,我到八宝山参加了他老人家追悼会,在参加的人群中,有一群白发苍苍的女人,知情者说,她们都是张先生在贝满女中教过的学生。当时,就想写点怀念文章,后来一想,写怀念文章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是大名人,若我要写,必定会被认为是附冀尾之人,故心祭先生一番。
昨天,收拾出我曾写过的这篇书评,重新打出来,以表达对张先生的怀念之情。
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读张中行先生《流年碎影》有感
读张中行先生的书已经很早了,盖始于八、九年前的《负暄琐话》,断断续续地又读了些《续话》、《三话》、《顺生论》等书。既是读书,便有所感,曾有写书评的想法,无奈底子薄,不敢触动。
近日,又读先生新著《流年碎影》,往日所想,时时出现,但又像是碎影浮动,抓它不住。冥想几日,豁然开朗:凭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瓢自漂,水自流。这样做的好处是一不损先生文章,二护已之短,此短有三:一是没抓 住文章灵魂,二是曲解文章,三是文采不佳,这样郑重相告,方敢下笔。
生
零零碎碎地怎张先生的文章,无论是写已还是记人,都充满着一种对“生”的崇敬与热爱。
生的偶然。《流年碎影 乡里》篇中,先生拉拉杂杂谈了乡里的人、事、物,最终,人的降生,是带有偶然性和不可逆转性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接着在《族属》篇里,先生追溯了一下“身之所属”,不但言及自身,还语涉数人,祖父、祖母、母亲“七姑八姨”之属,生在九十年前的中国,社会上的亲戚关系远比现在复杂,表兄、堂弟、叔、伯、姑、舅,就像《红楼梦》中小红嘴里的“奶奶谱”,现在的青年人很难弄清楚。正是生在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小石庄、通州、北京、保定”的环境里,为什么?于是先生在北京大学的红里开始了他对“生”的追问 ,从而,这个“生”伴随着他走了近一个世纪的路。
由于“生”是带有偶然性的,上感父母,下感小石庄,然后呢,往上追寻下去,可感的太多,在一系列的环节之中,如果其中的某处微小之处发生变化,也许“我”就不存在了,这样由已及人,我们最应该感的是天和地,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既然“生”这么偶然,这么不易地落到“我”的头上,那么,人生就不要违天地之恩,违父母之恩,违亲朋之恩,善待“生”这哲学命题,便是先生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也就是“率性”而为,这个“率性”,先生在《顺生论》中解释为“顺生”,要“畏天命”。“往深处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至少是非已力所能左右。”(《族属》)既然“生”是不可确定的,那么“活”,更是浮萍漂荡了。
活
进入九十年代后,“活法”一词渐为时兴,大家都在寻找好的“活法”,墨客文人诉诸笔端,市井小民以身试“法”,纷纷然潇洒走一回。其实,说白了,这也是对待生以后的态度,既然生之不易,那么,何不潇洒走一回呢!
先生的《流年碎影》中每片碎影都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主题:活得不易。生属偶然,难到活着,不也是一种偶然吗?人生是苦,活着更苦,活的过程是对生的“经营”过程,农村人一直把干活叫做“营生”,城里人原来了也是这么叫,后来大概嫌土吧,“营生”这词消失在城里,但是,它的“精义”还是永存的。
《流年碎影》集中了先生对“营生”的看法,也是基于对“生”的敬畏,便也看重这个“活”的过程。活着不易,倒处充满偶然。这偶然是如来的手,人跳不出去。先生在谈完“偶生”之后(《乡里》《族属》)之后,立即转而谈“生计”,“有了生,要活。人总是很难跳出环境(包括自然和人事的)的如来佛手掌的”(《生计》)。
先生用自己的流年和碎影,絮絮叨叨洋洋50万字余字,告诉我们的是“活的不易”。怎么不易呢?首先是“天命难违”,天生人,则要活人,但必须以力取之,颇似《圣经》中上帝对人的惩罚,这就是人生而苦。这苦是生而带来的,任何人是回避不了的。但是,通过人力是可以补救的。人们见的天灾,如水、旱、虫、涝、霜、雹、震等自然灾害,人是无法预知和 公平承受的,俗话说是“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这种灾害来无影、去无踪,灾害过去,人可以自救来减少损害,但是,天道无常,人是躲不过天灾这一劫难,只好面对它,顺从它,这是顺生,这里“生”主要是从生到死的过程,也就是“活”的过程。《流年碎影》中弥满着天道无常的气氛,人不能和命包,不能和天争。
天道无常,人道就有常了吗?《流年碎影》中充满了对人道无常的叹息。先生在《伤哉贫也(二)》中回忆了村里土改时的情况,“矬子里拔将军”:
再穷的村,也总有吃得饱的吧,于是,村里的富户成日如惊弓之鸟”,人世间,在还不知道有所谓相对论的时候,谈论贫富、高下等,也是由比较而来。家乡小石村乡几乎没有富户,我们虽然家道中落,却没有落到缺衣少食,何况在乡里 的心目中曾经是富户。是1947年春天或者春夏之交吧,由北方传来新闻,是新政治力量推行土地改革,平分财产,还打死了一些地主,全家扫地出门。因为连干代祖先算在内也是闻所未闻,都半信半疑。紧接着又传来同样的消息,而且地点逐渐移近,情况由泛泛变为具体。又紧接着是地点更移近,情况更具体,是往北边不远的某某村,打死谁谁,共几个,另一村打死谁,共几个。不容再犹疑,决定逃。没有细软,找出随身衣服,包几个包,准备必要时提起来就走。可是,故土难离,总想再听听,就这一迟疑,村子就封闭了,各村口都加了岗哨。紧急情况使使虑成为单一 ,是如何能够走出村口。其时,我妹妹也在,她不久前生了个女孩,残疾,眼看不见,下肢也有毛病,急了,她决定牺牲这个孩子救人,狠心地把孩子按在水缸里。几分钟,孩子死了,说埋孩子,混出去几个。过一会儿,我母亲带个孙女,也到村口,说埋孩子的还不回来,想去看看。.......听说南院二婶母未逃出,被打死,邻村薄庄我的小学老师薄鑫也被打死。家里动产分了,一产房屋也分给了村里某某人。
之所以不怕读者生厌,而抄这么多原文,只是为了说明人道无常。人在活的过程中,要经历多少人道无常,才挨到世纪末?先生总是将残酷的带有血泪的事件,用安祥的语言叙述给你,这是经历了无数次人道无常后的安之若命的态度。
人在活的过程中,天灾、人祸都带有偶然性,能跳出去,面对这些偶然,那也许就是“禅”吧,原来读先生《禅外说禅》,尚没有这种体验,读了《流年碎影》,对“禅”的认识也多了一层。
认识到天道、人道无常以后,要活,要对待这些非常态和常态的各种苦,怎么办?一要劳动为生,“士农工商,为挣饭吃,兢兢业业”,二是享祖传之道“知足常乐”,三是“衣食之外,稍加娱乐。”
无可奈何
“生”是无可奈何的事,“活”是无可奈何的事,面对这些无可奈何的事,大到天灾人祸,小到个人的荣辱、升迁、进退,甚至面对活的必须品“衣、食、住,自己都是被动者,面对这些苦,特别是从苦海里爬出来的老人,道底怎样看待这些无可奈何呢?先生在《顺生论》、《禅外说禅》中已有流露,特别是在《流年碎影》中更多的表现的是这种无可奈何。《生计》、《伤哉贫也》、《婚 事》、《饥饿》、《劳我以生》、《拮据之苦》、《劳而食》《劳动种种》以及《天佑下民》《批斗再而三》、《且说有罪》《经卫风起》、《山雨欲来》《使民战栗》等篇,无一不是对天道、人道无常的无可奈何的叙述,又能怎发样呢?特别是《使民战栗》篇,让人看到的是人道常,使人战栗,把个正常吓疯,是什么的力量!怎么办?
安之若命
读了先生许多著述,发现,先生之所以在九十高龄还能著述颇丰,“惊刹”之余,总要找些理由出来。在流年中,在碎影里,都能寻出些意味来,那就是对待一切无可奈何之事,都要“安之若命”,用俗话说就是“忍”了。万不得已,还要反求诸已,用东方哲人惯用的内功,即必要时候,对人不求全责备,自己“忍”了。
先生的“忍”是安忍,就是心安理得,否则,忍得一时,怎忍得一世,各种“无常”造访时,有谁开始不是忍为上呢?但到后来的结果大不一样,有的忍不住自己先灭了自己,有的拒忍被灭了,形形色色,使人悲哀。唯先生不仅忍得住,且“活”得不错,也算是笑到最后。“安忍”,达到一定的境界,便是禅,所以要去参。
总的说,一个人安身立命总要有一个支撑点,这个支撑点是厚重的,那么他的一生就是厚重的,像张中行先生,本着“死生亦大”“活得不易”故要爱惜今生,感谢天地,遇见天道人道无常 时,不去争论、斗争,而是“安之若命”,这样可以唱“帝力于我何有哉!”尽管先生说“没有唱帝力于何有哉”那样的乐趣,其实是乐在其中吧。
写至此,忽觉先生的人生哲学颇似孙子兵法中的“胜战计”中的瞒天过海中的句话: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或是机在其中,机不可设,设则不中。
我写的一切,都可设之想,或许没有设中,请教于方家。
以上文字可能是写于1999年,那年,我采访张先生,先生送我一本他的《流年碎影》,一时有感而发,也没有投稿。
翻出重读,竟然想,这是我写的吗?
张中行先生仙去已四年,想想,他以九十八高龄离去时,身体各器官一切正常,血压不高,血脂不高,心肝腑脏一切正常,关键是头脑非常清楚,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对他的亲人说:“我的话都留在了书里”。
一番热闹过后,有谁还在读先生的书?有谁还留心先生留在书的是什么?
他自己说他经历了六个朝代,并能活下来,能说些什么呢?看得太多了,也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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