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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两亩地村的一些情况,都是当天晚上从刘赛羽口中了解到的。当天晚上张民、江小玲等人来这边坐了好久,但自始至终什么话也没说。张民、江小玲等人只是聚在一起嚷嚷叫叫,没完没了玩扑克牌。直到夜深各自散去,刘赛羽才告诉吴建,刚才大家为什么要坐这么久,他们到底又有些什么话要说。
由此看来,刘赛羽所说的话绝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话,同时也是张民的话,是江小玲、江小阳的话,是两亩地居住的所有外地打工者的话。不过刘赛羽说来说去,总括起来意思只有一个:像今天的事以后再不敢发生了,今天在食堂里的那一幕实在太悬了,直到现在想起,仍让人不寒而栗。刘赛羽说假如,假如当时这边的人阻拦不及,吴建当真冲上去了,要救被打的几个外地青年,其结果只能是不堪设想。对方根本不会弄明白你是上前劝架的,对方只以为你是上前打架的,以为你是几位外地青年的同伙。在那些打人者心目中,世上的人大约只有简单的两类,一类是他们这些土生土长、操一口蛤蟆腔的当地人,另一类便是除他们之外的所有外地人;而所有外地人都是一伙的,都是他们的敌人,是住他们房、赚他们钱、讨他们残羹冷炙从而让他们瞧不起的异类,他们根本没心思也没那个能力分清你们谁是谁。刘赛羽反复劝吴建多加小心,在这个地方呆着,没事千万不要自己惹事,即便有事了,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躲得开的尽量躲开。因为这地方实在不是一般的地方。这是一个动不动就讲打架的地方,一个喜欢动拳头动刀子的地方。
刘赛羽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口气也有点不容置疑。有时她停下不说了,痴痴呆呆看着吴建发愣,那也并非没有话说,那是挤在肚子里的话实在太多,太乱,让她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才好,不知如何把话说得更严重点才好。刘赛羽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尤其在吴建面前,尤其是涉及到一些敏感话题,刘赛羽一直比较谨慎,比较小心,像今夜这么沉下脸一本正经说话,以前真正从未有过。吴建理解刘赛羽的心情,也懂得她话语中的份量。刘赛羽是真急了,顾不得有什么讲究了。于是吴建想,幸亏刘赛羽只知道饭厅里这一件事,假若刘赛羽知道在此之前早有另一件事情发生了,饭厅里的事已是第二件了,她又该如何吃惊呢。
接下来几天,吴建渐渐熟悉起眼前这个叫两亩地的村庄。其实用不着别人介绍,你只需到村中的水泥路上来回走一圈,便可以知道这是一处什么地方。这是刘赛羽日日夜夜生活其间的村庄,并且刘赛羽可能将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想起这点吴建的身子会不由自主猛然一抖。他站在煤渣路和水泥路交汇处四处张望,正午的日光如同刚出炉的铁水,一个劲朝下浇铸。关不紧的水龙头在不远处的路沿下嘎咕直叫,灰尘和塑料纸片随着疾驶的车轮上下飞旋。公共厕所建在住户的大门前,西瓜皮及无数垃圾丢在路中间。村头村尾的树阴下,墙角边,商店里,还有那种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中,坐着蹲着站着躺着的都是人,卖肉卖菜卖西瓜卖饮料,修车补鞋灌液化气收废旧电器,一个个赤胳膊光腿,满脸横肉,汗毛倒竖,虎视眈眈,时刻处于宰割别人也相互宰割的状态。刘赛羽告诉吴建,别看这些人样子吓人,打起架玩起命来也吓人,但他们毕竟还懂得操持一门职业,做点小生意养家活口。村子上还有更多的住户连这点基本的生存之道也不懂,成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甩纸牌玩麻将,生活来源全指靠着一点可怜的房租。
在当地人和外地打工者之间,也就是说在操蛤蟆腔和操非蛤蟆腔的人之间,界线是极为分明的,隔阂是巨大的,吴建尽管初来乍到,对此也能很快感受出来。刘赛羽住处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村道上卖水果卖西瓜卖蔬菜,女的推一辆三轮车卖一些日用百货,儿子在村办幼儿园读大班。早早晚晚碰在一起,吴建喜欢给人问个好,打声招呼。可房东夫妇不给你打招呼。房东夫妇包括他们那六七岁的儿子连眼角也不掠你一下。刘赛羽似乎早已习惯了,张民、江小玲他们来来去去也都习惯,你不看我,我也用不着看你,倒也免操了一份心。吴建一时半刻却难以习惯,总以为房东的脸色里暗含着不满。他想弄清房东为什么会不满,房东是否对他们不满。这让刘赛羽很不耐烦,刘赛羽说比如一头猪,猪不同你说话是它同你说不出话,你也非得以为猪对你暗含着不满吗。刘赛羽说这地方上的人天生一副猪性子,总以为你住他们的房,走他们的路,在他们的地盘上讨生活,他们就有理由高你一等,有理由看不起你,甚至有理由欺负你。当地人甚至有一种看法,以为所有的外地话都难听,都带一股膻味腥味,只有他们口中的蛤蟆腔才是正宗的普通话。不用说这些当然十分可笑。当地人却一点不认为自己可笑。于是刘赛羽又提到了猪。刘赛羽说在我们这些人看来,猪的生活是极端糟糕的,可是就猪自己来说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否则它们就不会安心做猪了,他们也不会成为猪了。刘赛羽说当地人瞧不起外地人,外地人同样也瞧不起当地人,认为这都是些猪,是说不出话的蛤蟆。当地人用拳脚用酒瓶用刀子对付他们,他们同样用拳脚用酒瓶用刀子回报,打架斗殴的事因此三天两头出现。为了摆脱外地人身份,许多年轻人争着学说当地的土话,学那种蛤蟆腔,久而久之竟也弄得蛤蟆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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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刘赛羽出门的时候,房间里便剩下吴建一人。刘赛羽上班很忙,有时连晚上一餐饭都不能回来吃。刘赛羽反复交代了,让吴建没事不要随意出门。没事就在家呆着,看看书,睡睡觉,听听歌子,干什么都行。吴建点点头。即便刘赛羽不说,吴建没事也不会出门的。不过吴建还想问一句,没事时不出门,那么有事必须出门,怎么办。吃饭的问题总算自行解决了,吴建买来一只小铁锅,一套炊具,每餐在走廊上炒菜做饭,免得再去食堂那个是非之地。但是还有打水呢,还有上厕所呢,还有买菜买米买油买盐呢。房东家厕所是不对房客开放的。房东家厕所也无法对房客开放。房东家的厕所紧连着厨房,厨房又连着睡房,睡房再连着客厅。你若想上一趟厕所,首先必须从二楼下来,穿过客厅,再穿过睡房,再穿过厨房。不说房东不允许,便是房东允许了,你这么一关接一关穿越着,自己也一定会疑惑起来,不知这到底是在上厕所,或者是入室为盗。一个人每天是不能不上几次厕所的,想上厕所,你就必须老老实实沿着煤渣路走出去,到村中心的公共厕所去。再说用水,水龙头设在院落一角的低地上,水很浑浊,水流极小,时不时还突然嘎嘎咕咕几声,水停了。谁也弄不清这一带用的是什么自来水。一定是村中自设的简易自来水,水量得不到基本保证,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水一停,你又必须抓一只铁皮桶到水泥路边的公共龙头上接水。接水,上厕所,买菜买米,这都是你每天不得不直接面对的基本生活问题。可是接水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上厕所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买菜买米的地方又是什么地方,那里跟食堂一样,是村子里人最多、秩序最乱的地方,是一点遮蔽也没有,必须赤裸裸暴露自己的地方。
吴建再次遇到余细毛,也即是那天先在食堂里被人打、后来又带了一伙凶徒打人的当地青年,倒并不在接水的地方,也不是上厕所不是买菜买米的地方。吴建是在机械厂那边一家医院同余细毛等人相遇的。这天的事讲起来颇有几分传奇色彩。一位叫王方林的朋友费尽周折,找到两亩地村子上来了。王方林是吴建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后来又在歌珊共事教书。后来王方林通过考试,又出外读了好多年书,毕业后分进江州大学,据说现在已是单位上一位不大不小的领导了。王方林身高个大,相貌堂堂,还在中学做老师的时候,他已经很像一个大学教授,现在真正成了教授,从外表上看不用说就更加教授。教授派头十足的王方林却没有半点教授的架子,他一身大汗坐在廊外的阴凉处,边使劲摇着一把白纸扇,边笑眯眯与吴建扯起往日的一些话题。
王方林专程找上门,目的只有一个,他想请吴建和刘赛羽到他家玩玩,顺便吃一餐饭。吴建每次到江州,都会到王方林家玩玩,吃一餐饭的,这次来江州,他也准备到王方林家玩玩,动身的前两天,两人还通过一个电话。王方林说他一直在家等,王方林问吴建来江州多日,为什么一直不过去玩。
这天吴建很兴奋,很激动,两人的谈话也格外投机。交往许多年来,吴建发现他和王方林还从未谈得如此投机过。后来送王方林出门,两人并排走在村道上,仍一句紧跟着一句聊得热烈。吴建察觉到,路两边有不少人在看他们。吴建就是要让这些人看看,让他们明白,在江州他也有朋友,并且这还是一位又体面又有身份的朋友。王方林不止一次让他回。吴建不回。吴建说再走走吧,反正回去坐着也是坐着。后来村子走完了,王方林又让他回,吴建仍不回。吴建说干脆我送你上公交车吧。王方林坚决推辞,说这里到公交站太远,何况他也不忙着坐车。最近他的咽喉炎犯了,想顺便到前面一家医院找个医生看看,开点药回去。
吴建说:“那我陪你到前面的医院开药。”
正是在这家开药的医院,吴建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余细毛。
医院很小,很偏僻,加上时间也较晚,大厅里没有几个病人,你甚至连相关的医生也难以找到。因为人少,目标也就格外突出,有一点不能否认,在见到余细毛的最初瞬间,吴建是很吃了一惊的。吴建几乎当着王方林的面叫出声来。不过他很快把自己镇定了。今天的情况应该说有点不比寻常:第一,这里毕竟不是村庄上的食堂,这里是离村很远的一家医院;第二,吴建身边有王方林陪着;第三,今天吴建的精神状态很好,可以说今天是吴建来两亩地以后精神状态最好的一天;更重要的是第四,今天的余细毛也不是当日那个带着一伙凶徒打人的当地青年了。今天的余细毛仍同上次在食堂时一样,腰系一条松松垮垮西装短裤,赤裸的上身布满黄黄白白泥迹,仿佛刚从什么泥土里爬出来。余细毛一手握拳垫在腹部,另一只手则软软搭住身后的椅靠,面容上有痛苦,同时也有几分惶急,有几分漠然。余细毛身侧,分别坐着两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一定是护送余细毛的亲属或邻居之类。
“怎么回事,这是来医院看病吗?”吴建打了个招呼,自然而然迎上去。
余细毛来医院当然是为了看病。余细毛得的还不是一般的病,他得的是胃穿孔。两位中年男人争着伸出手比比划划,说余细毛胃上破了蚕豆那么大一个洞,刚刚在楼上拍过片的。胃破了就要住院,要做手术,可他们带的钱不够。他们现在坐在这里,就是等人回家拿钱去了。
在两亩地一待多日,仔细想来吴建还没同任何当地人说过一句话。今天不同了,如前所述,今天的余细毛不是早先的余细毛,今天的当地人也不是一般的当地人,今天他们是被疾病纠缠,被眼前的困境弄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的人。他们已在大厅里傻呆呆等待好久了。他们不知道还得等待多久。现在终于等来一个人上前搭话,看得出两位男人一时竟十分激动,神态窘急地从椅子上站直身,结结巴巴给吴建叙说着。
吴建陪王方林等待相关的医生来做一个喉部检查,对面两位男人则陪着余细毛等村子上拿钱过来交住院费,两伙人分坐在大厅两旁的绿色长椅上,时不时相互打量一眼。吴建给王方林简单介绍了对方情况,说是村子上一个熟人,胃穿孔正等着做手术。王方林一听十分惊奇,说胃穿孔是什么病,还能在外面坐着这么傻等,为什么不先到病房里住下来,为什么不先把手术做了?吴建和两位男人同时说,住院费不够,医生不让进院的。王方林骂了一句粗话,说^_^哪有这种道理,到时出事了怎办,死人了怎办,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王方林是个敢说敢干的人,看得出在江州,王方林也确实混出了点名堂,一句话未完,人已经站起,大步上前去敲挂号处的窗口。吴建及两个男人受到提醒,也跟过去帮着敲窗口。男人们嚷嚷着说我们又不是不交钱,我们只是先办个手续,到住院部把人安置下来,那边钱马上可以到的。
男人们的意思在此之前大约早表达过了,窗户里两个收款员满脸不屑,满脸不耐烦。双方话不投机,立即乱七八糟吵成一团。
“住院就得交钱,不交钱就不能住院,”收款员说。“你们说再多的话也没用。”
王方林做过喉部检查,又请医生开好药出来,见那边的争吵早已停息。那边的一番争吵看样子没有半点效果,两位男人继续陪着他们的病人坐在长椅上傻等。于是王方林真正有些愤怒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想了想又摸出单位上的工作证,比齐了递到收款员面前,说小姐,请带我去见你们领导,见你们院长。王方林说今天的事我是一个证人,假如这位病人因为耽搁而出现什么意外,那么你们两位,包括你们医院的所有领导,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不告,我会以一个路见不平的旁观者身份到法院去告。两位收款员看看王方林的派头,有些坐不住了,问你究竟想怎样。王方林说这还有怎样,救死扶伤是你们的基本职责,先给病人办理入院手续,争取尽早尽快做手术。
王方林从身上摸出一百元钱,压在工作证上,说我与这位病人素不相识,这点钱算借的算捐的都行,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吴建见了,匆匆忙忙也掏出一百元钱递进去。两位收款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位站起身,拿了钱及王方林的证件出去一会再回来,说领导同意先入院住下,剩下的住院费要一分不少马上交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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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庄时,天差不多快黑透了,刘赛羽和江小玲坐在门口走廊上,从食堂打来的饭也早已冰冷干结。刘赛羽和江小玲争着问他从哪回,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吴建从没有不打招呼独自一人出门过,出门后更没有这么晚回来的。吴建到楼下冲过一个澡,刘赛羽已把饭菜热好,吴建边吃,边讲下午的经历。吴建不得不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压抑内心的得意和激动。其实吴建花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很好地压抑住自己的得意和激动。王方林来看他,这么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费尽周折专程找上门看他,并且约他和刘赛羽出去吃饭,此其一;村庄上的居民是难以接近的,村庄上的人从来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外地打工者,可是今天吴建却和这些当地人打了一下午交道,此其二。今天下午吴建是以一个高高在上者的姿势出现在当地人面前的,他指挥他们干这干那,跑东跑西,给他们拿主意,想办法,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说出的话那些人无不言听计从,唯唯诺诺,温顺得像个乖孙子。当然吴建不好直说这些,说这些便变成赤裸裸的炫耀了。吴建只说村子上那伙人如何可怜。吴建说余细毛是在一处建筑工地发病,给直接送到医院来的,头上身上还沾满泥巴。据介绍余细毛原是村庄上一个有名的倒霉蛋,两年前曾遭遇一场车祸,腿骨被一辆大货车撞成粉碎性骨折,住院一两个月,打进一根钢筋,半年后才取出来。车祸出在晚上七八点钟,肇事的大货车趁夜黑跑了,治病花费两万多全靠自己东挪西借。出院后不久,余细毛又得了严重贫血,说是当初失血过多引起。余细毛的老婆受不了这些,借口出去找事挣钱,实际是跟人跑了,丢下余细毛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过日子。儿子读书不成器,成天游游荡荡,做父亲的也没工夫管。余细毛先在一个厂子里做工,老板怕他成为拖累,不敢要了。后来余细毛到一家衣店帮人卖衣,每月三百元工资。老板嫌他为人死板,满脸晦气,又赶他走人。在家一玩大半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建筑工地做小工,这才干到第三天头上,又来了个胃穿孔。吴建说今天若不是遇上他,若不是遇上王方林,那伙人真不知道要在医院门厅里等到什么时候的。
直到最后,吴建才说了一百元钱的事。吴建的意思是王方林拿了一百元他才拿一百元的。刘赛羽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不赞同。在吴建说话的过程中,刘赛羽始终神情淡淡的,她晾好衣服,接着收桌子,收凳子,打来凉水抹睡觉的竹床,再用抹过床的水洒地降温。吴建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话是不是太多了,话中的意思是不是过于张狂了。其实一个同学来看看能算什么,结识几个当地人又能算什么,哪值得如此得意,如此向人夸耀的。
夜里吴建没有睡好,他的眼前反反复复出现刘赛羽的面容,刘赛羽神情淡淡的,动作懒懒的。吴建忽然觉察,几年过去,刘赛羽性格各方面应该说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今天的刘赛羽再不是当年在补习学校读书时的刘赛羽了,再不是那个成天缠着你,要你陪她聊天陪她熬夜、你略有点不满便吓得六神无主的刘赛羽了,今天的刘赛羽已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有了自己对事物对人生的独特看法。刘赛羽成熟了,同时也有些陌生、有些莫测高深了。这些当然都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的。她是没法。真不知道在外闯荡几年,刘赛羽独自一人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承受了些什么。别看这个女人外表柔弱,从内心里说却是过于好胜,过于要强,她越来越不愿在别人面前,包括在吴建、甚至在她父母家人面前说一句软话,说一句丧气的话服输的话。再苦再累再辛酸再委屈,她也只愿默默藏到暗处,独自一人无声地承受。后来吴建又想起一件事,想起下午王方林问过的一句话:来江州多日,为什么没到他家玩玩。原本讲好一到江州就到他家玩玩的。当时吴建一个劲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没到王方林家玩。事实上他把到王方林家玩的事彻底忘了。这些天他把什么都忘了。
黑暗中吴建大睁两眼看着房顶,又看看身旁的刘赛羽,忽然产生一种很强的恍惚之感。他完全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处,弄不清身边睡的这个人是谁,弄不清自己是谁。后来他渐渐弄清了,弄清了就把自己吓一跳,他想这些日子他到底怎么了,没日没夜缩在房里,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他不只忘了要到王方林家玩,他甚至把这次来江州的主要目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个星期日,刘赛羽白天不上班。上午吴建和她一起到超市买了几件小礼物,然后按约定坐车来到王方林家。在此之前的电话中,吴建已把意思简要表达过了,王方林没推辞,答应一定多加留意。吴建和刘赛羽大松一口气,两人心里高兴,在王方林家玩得也痛快。王方林家有两个女人一个小孩。王方林的妻子瘦瘦的,面孔圆圆的,留一头孩童那样的短发,穿一件简洁素淡的连衣裙,讲话时似乎还带着点童音。另一个女人是王方林家请来的保姆,三四十岁年纪,戴眼镜,讲普通话,文静秀气,初初一看你很难在面前两个女人中区分谁是女主人谁是保姆。
这次在王方林家,吴建没有再提有关职业的话题。他怕说得太多会惹人不高兴,另外吴建想到,在江州这个城市找份好点的职业是不是真的很难,否则如此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跑出来给人做保姆,刘赛羽、江小玲、张民他们奔忙几年,到头来又为什么仍得做工人做售货员,想必其中都有他们不得不做的道理。吴建不由很有些惶惑,也更加着急,同时还有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味道,下一天他拉着刘赛羽又见了位叫李志德的朋友。李志德在江州一家政府机关工作,讲能量也许比王方林还要大些。李志德同样没推辞,干干脆脆答应了,并且同样请吴建他们吃了餐饭。李志德请饭的地方是一家很高级的酒店,门庭豪华得像个皇宫,服务小姐漂亮得都像皇妃,像公主。
从酒店出来,刘赛羽骑车直接去了商场上班,吴建则一路溜达着,打算就这么徒步走回住处去。这地方离两亩地实在太远,走起来得花很多时间,更会消耗很大体力的,但吴建不怕。吴建正好需要有个单独的机会思考一些问题,他更需要通过体力上的消耗,来平息内心深处某种莫名的骚动。近几天许多事实表明,他吴建应该说还是具备一定能力的。只要他放开手脚认真去干一件事,就有可能把这件事干好。吴建沿着往日常走的路线大步向前,刚转过江州机械厂大门,路边树阴下忽然跳出一个人,嬉皮笑脸挡在面前。吴建一愣,仔细看看这是谁呀,不就是前些日子得胃穿孔住院的余细毛么。
“接连好几天干什么去了?找你一次又一次,怎么连根人毛也没见着!”余细毛高声嚷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