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萨沙说:“我的故乡……”浑厚的男中音和撒哈拉以南原始民族所特有的腔调,使船舱骤然刮起了异国情调。阿布都闭上眼,在脑海里描摹那个遥远的他人的故乡。一条滂湃的、河面宽阔美好的大河,两岸郁郁葱葱生长的草木,雄伟灿烂的金合欢树,奇异多姿的龙血树,挺拔丰饶的柚树,芳香宜人的佛手树,源源不绝给巴格达和麦地那的达官贵人运去质量上佳的龙血木、赞比亚柚木、非洲红木、花梨木、玫瑰木、佛手木、硅木、黑木,做了宫殿的门楣、家里的碗柜、壁橱、床、灯柱、雕刻植物的窗棂、玩赏的器具…… 萨沙得意地讲起故乡的铜矿和钻石矿。“我们那儿出产的铜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呢!多得象海一样,在地里随手一拣,就能拣到生了绿锈的铜块。炼出来的精铜,那光亮呐,就跟黄金一个样,还有钻石、绿宝石、水晶、黄金、云母,遍地是宝,亮晶晶的,就是大马士革的老爷太太们手上戴的、脖子上套的,要跟咱酋长家一比,随便哪一条项链都能叫他们眼睛瞪圆了!” 每家每户的饭碗、汤钵和刀、勺这些日常用品,均是用铜制成的。酋长家更不用说,满是大大小小精工制造的一套套铜器,茶壶、酒杯、果盘、饼盘都是铜匠特别打造的上品,酋长的女儿出嫁时,陪嫁的铜器叫村里人都看花了眼。在他们那个地方,再穷的女人也会戴着铜耳环和铜颈圈出嫁,母亲还陪送一个铜制的梳妆盒。至于一般人家,在求婚时也会送上一件祖传铜器。 到了吃饭时间,家家户户都会端上白米饭、麦面饼,再有钱些的人,可以吃上烤肉串、炸鸡块、羊肉饼、猴面包树的果实,而赞比西河里的鱼虾、芦苇丛里的鸟蛋、岸边的野菜就算最穷的人也能够吃得上。 萨沙生来就是酋长家的奴隶,那会儿他还小,主要的工作就是负责清洗铜器,和母亲一起替酋长家煮饭、到地里割麦穗,等他们回了家——那栋泥屋,就可以有烤麦穗吃,有时他还能够在满是藻类的河边浅滩里捞到鱼虾、从河泥的洞里掏到几只螃蟹,于是母亲就拾了柴禾来烤得香喷喷的,没有盐,就这样用金合欢树的叶子裹了,在石头灶上烤个半熟,他就迫不及待要伸手抓,父亲会打他手背一下,笑着骂一声:“急什么?烫死你!” 萨沙想起来时,摇晃着脑袋,哼起赞比西河上的歌谣。那些打鱼的奴隶和平民,从波光粼粼的水下提起网来,沉甸甸的,拖到船板上,鱼儿还在网的缝子里跳呢!白生生的肚皮、亮闪闪的鳞片,预示着好收成,连奴隶也许都可以分到一两块酋长家的厨师裹了香料来烤的鱼肉。那种鱼肉,只有在酋长儿子的大婚、女儿出嫁、酋长的即位典礼或者节庆日才能吃到。萨沙总是恨不得把这块肉藏到一个月后去,每次吃都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让唾液把肉上的香料和汁液反复浸润过十遍八遍,直到剩下白肉的滋味,才咽下去,而他的母亲却满含着慈爱,把自己的那份递过来,什么也不说,爱抚地摸摸他的头。 后来萨沙也懂事了,母亲要给把自己的食物让给他吃时,他总是说饱了,又推回去,高高兴兴地看着母亲吃下。他的父亲高大而健壮,就跟赞比西河一样壮实朴厚,不会说什么灵巧的话,也不懂讨酋长欢心,所以监工对他父亲很是严厉,一有不对,鞭子就打下来,萨沙要哭时,他父亲就瞪他一眼,回到家,抱了他说:“儿子,咱们给人打不要紧,可是千万别跟那些人哭。” 他就学会了,活了这么多年,他还真没当外人哭过,可是刚才看到阿布都昏厥时,他真的是哭出来了! 萨沙瞥了主人一眼,阿布都一动不动,仰面睡在枕上,该是行晡礼的时间了,他听见了外面的唱颂:“太克比勒……(礼拜时每个动作的呼唤声)”在渐暗的沉静天色中沿着海浪飘出去,颇有凄凉的意味。他悄悄跪下,朝着麦加叩头礼拜。待到晡礼唱颂和礼拜完毕,他扶着地板起来,看见主人平静的面容,悄悄儿把被子拉上了,然后无声无息要转身退走。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从背下伸出,抓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主人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再讲讲,再讲讲你的故乡……”主人哀求般的说,萨沙看着主人,他已经醒了,或者根本没有睡过,一脸的平静为焦灼和疲惫打破,那坑坑洼洼的皱纹深深浅浅地铭刻着忧虑。他确实是离死亡不远的人了! 萨沙涌起满腔的怜悯,他又坐了下来,高声唤小厮扎比尔给炭盆里添点炭,又叫阿依莎斟热茶来。主人的手还在抖,而且很冷,萨沙把主人的脚偎在胸口上,好让主人脚底暖和,手上也就暖和。 “我的朋友……”在阿依莎和扎比尔退出去后,阿布都轻轻说:“我想听你讲你的故乡……” 于是他继续讲下去,讲原野上的花豹是如何的伶俐和矫健,人类怎样也敌不过它那惊人的飞跃,他曾经看见一只极其美丽宛如神物的花豹在他不远处撕开一头长颈鹿的胸口,即使嘴上满是血腥,它也残酷得使人神魂飘荡。每天清晨,野牛群会聚集在河边的沼泽地饮水,那笨重的脚步声重重地压迫着河边的卵石。斑马和大象也来了,斑马的身姿清新而醒目,宛如雕刻;大象不慌不忙,行走时大地也因之而震动,小象被它们夹在中间,甩着鼻子,在水边一边吸水一边用鼻子互相泼水。羚羊的脚轻捷而小巧,一双大眼睛在巫师的嘴里唱来形容女神的容姿。丹顶鹤、朱鹭远远避开那粗鲁的种群,清高而完美地在水中顾影,时而长喙一甩,就叼上来一条银光莹莹的小鱼。 这一切都很美,可是他怀念的还有那里的人情。那些小伙伴不用说了,朋友们有什么总是肯互相帮忙的。习俗和人情都要求人们互相友善,见到长辈都叫“爸爸”,见到女性的长辈都叫“妈妈”,对长老要恭敬,对酋长要崇敬,对客人要热心。无论哪里来了客人,大家都慷慨赠予,鸡蛋、鲜花还有自己舍不得吃的、舍不得穿的,都给客人装上手推车,上下握着四只手,再三再四的摇晃,贴面拥抱好几次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平时,一家有难,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会给予力所能及的援助…… 萨沙的眼睛分外柔和,童年的欢乐又一次回到他心上,他满含喜悦的脸转向阿布都…… 阿布都的眼中有泪。
萨沙吃了一惊:“怎么了,主人,身上觉得痛吗?” 他关心地靠近去,阿布都摆摆手:“不,萨沙,不是因为我的身体……” 看着萨沙迷惘而关切的表情,阿布都反而笑了:“萨沙,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稍待他轻声说:“每个人都有故乡,可不是每个故乡都有美好的回忆……” 苦涩如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淹没了他的心胸。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他已经不太记得这首词了,实际上,连汉话他都讲得不很准确。再次看见自己的故土时,他扑倒在大宋的关隘下,哭着,把泥土握在手心,捏到几乎握碎自己的指节。那泥土从他的指缝间渗漏出去,可他浑然不觉。 他回家了!他回家了!仅仅一个家字就足以使他痛哭着跪倒在大宋的领土上了! 他再不是奴隶,不是恐惧所追捕的逃犯,不是死亡屠刀下的羊羔,不是走在生死一线上的流浪者! 这风,从南国来的风,从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碧如蓝的故乡吹来的南风,他的灵魂、梦想、爱情之所寄,充满了他的鼻孔!他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伸臂去拥抱故国的天空了! 虽然为了逃出辽国的追捕他用木炭烧伤了自己的面容,毁去了还残留少年时代英俊容貌的脸庞,可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他父母的儿子,是他妻子的丈夫,只要他们还爱他,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他回家了,他回家了!他对着宋国辉煌晴朗的天空大哭,又大笑,疯了,疯了!太阳你看见了吗?云朵你看见了吗? 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哈哈哈哈哈哈!疯子般的笑声从仿佛再也经不住狂热的单薄身体里爆发出来。 他回来了,带着面上的火灼、背上的鞭印、肩头的刀伤、满身的病痛和逝去的年华回到了家——我的国,我的家! 不是每个故乡都有值得回忆的东西,不是每种怀旧都能把人带回以往的梦想!阿布都如是说,面无表情地起身,扶了栏杆要上甲板去。 萨沙想阻止他,迎面却见一阵冷得发疼的眼光。那是十二月的、被冰冻在雪面下的海水。萨沙心里一痛一黯,终是没有说话,扶了主人,叫阿依莎抱了褥子、小厮扎比尔提了红茶壶跟来。 他们的面孔朝向西方,太阳在西方渐渐沉下去。主人很是乏力,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气,他问主人要坐轿子不,主人摇头,笑笑说:“还是踩着木板感觉舒畅些。”他知道主人早年间做过水手,这样的黄昏也许能够唤起水手四海为家、独与船舶相亲的感觉吧! 又快到昏礼的时间了,他担心着,才想起礼拜毯没有拿上来。但看着主人一脸专注的神情,安静地凝视海平面,他也不出声。身后是女郎轻微的呼吸和小厮较重的呼吸声,海浪在摇晃,迸碎在另一个浪头上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好象心碎的声音。他暗骂自己多心,头顶布帆被风吹起,涨得满满的,哗哗地作响,而一个了望的水手从桅杆顶上和下面的人应答,此时此刻,即使是从来不做什么哲思的萨沙,也觉得天地怆然,空阔辽远。 突然一道黑色的流线自水中跃出,撩起一道银浪,把夕阳的反光全部刺上他们的眼。阿布都伸手遮了眼,喃喃问:“萨沙,听说有些岛民是把人葬在水里的?” 萨沙一惊,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分明是个凶兆。 阿布都毫不在意地说下去:“其实这样也好呢!可以让水把自己身上的罪孽洗个干干净净。而且,如果远方还有想见的人,也许这样漂来漂去,也总有碰上的一天。” 他慢慢地、乏力的说下去:“我不信复活日安拉找不到我的身体。” 萨沙失声叫了起来,阿布都却注视水面,微微一笑,说:“水啊,要是什么都可以冲走就好了!” 海豚的身姿再次窜出水面,这些海洋的精灵好象永远不知疲倦。阿布都瞧着,慢慢地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