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神明在苏美尔和巴比伦神话中的形象演变 阿明利[失手误删此文,今才发现,不想发新贴,就改造旧贴好了]
(一) 我曾经梦见我是苏美尔冥府女神埃雷什乞伽尔的转世,在我的梦里,冥府和阳间有道很分明的界限,人类即使只把手伸进去,也立刻会被夺走生命力。所以这里我想谈谈伊修妲尔下冥府与姐姐埃雷什乞伽尔发生冲突的故事。
英国学者弗雷泽在最初发现巴比伦楔形泥板后,根据模糊的文本,在当时的翻译水平限制下,推断伊修妲尔是为了夺回恋人坦木兹而追下冥府,最终使他能每年回到地上复活六个月,这是一个很分明的季节神话判断,其中以爱情为主线,但实情是否如此呢? 把尼普尔、乌尔两地相继出土的苏美尔泥板文本,和尼尼微、亚述出土的阿卡德语泥板巴比伦文本对比,露出的真相则是:伊修妲尔为了能从冥府脱身,把那个丝毫不为她担忧的丈夫或者情人杜牧济(在巴比伦叫坦木兹)交出作为替代品,而杜牧济的姐姐则悲伤追下冥府,以自己做交换,姐弟两人交换每年到阳间六个月。 所以,根本不关爱情的事情,而是关权力的事情。虽然乌图(后名舍马什)一度怜悯了杜牧济,帮他隐藏过,但后来还是任他被冥府抓走。
我始终喜欢那古老的版本,认为觉得更接近真实。 因为伊修妲尔不仅是爱之女神,也是战神,她和她姐姐一样都代表女性并不依附于男性的那一面,我看过有关专家的论述,她们是与男人交接甚至相爱、生育后代的女性,但是她们在交接恋情之后都会恢复成圣处女那种身心完全恢复的状态,她们之所以既是大母神又是圣处女神,正是因为她们是如此不被男性的爱与生命所羁绊,她们是完全独立且自主的存在,是和男人可以自由交往但却永不会受到男人污染的原始女性,犹如在古代人的概念里认为月亮的圆缺与太阳无关,只与它自身的运动有关一样,她们是比男性神明更古老、更威力无穷的存在,也是男性神明无法以爱情去驾驶、甚至必须屈服于她们的存在。 就如有位大母神库柏斯追逐美少年,美少年不得不自阉而求逃脱一样,男性不是能操纵她们身心的力量,而是被她们逼迫、伤害、降伏的对象,所以这样的伊修妲尔只能是远古神话中见到杜牧济(即坦木兹)不为自己的危险难过,立即将他辣手交给冥府的女子,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决断力,绝不哀求爱情,亦不为爱情牺牲。她们本身就是王者和主宰。 在远古神话中称伊修妲尔为“少女伊南娜”,即使她嫁了人,衔头也永远是这个,埃雷什乞伽尔等大母神都被冠以“纯洁的”,即使她衣冠头发不整正躺着生孩子,她们也永远是圣处女神,男人在她们的生命里不能占据永远的重要地位,相反却是被她们操纵的对象。 可以从远古神话中看出,埃雷什乞伽尔的丈夫古伽尔安纳死亡原因不明,因此伊南娜才毅然下冥府去参加葬礼,要知道除了她没有任何大神过问此事,而她下去之前向女侍从宁什布尔做了周密交代,防止自己被杀不能复活,要她在自己下冥府后去向诸大神怨诉。很明显她在去之前已经知道有生命危险,但是她还是去了,为什么?很明显古伽尔安纳死得不明不白,她来到冥府时说出的理由是“我定要亲眼目睹葬礼”,这让人想到什么? 想到有人被谋杀之后,别的亲友亲自前来要求查看遗体! 也就是说伊南娜前来是为了查清楚姐夫的死亡悬案,而埃雷什乞伽尔的反映有鬼。她一听到立即就要冥府大看守骗走伊南娜的神通,然后将她杀害!
埃雷什乞伽尔感叹“她有何心思,她到此是何居心?哎呀,那我就要和阿奴恩纳奇饮水了吗?我就要把粘土当做食物,把混水当饮料喝吗?我就要为那些将妻留在家里的男子哀叹吗?我就要为那些从情人的膝下夺走的少女哀叹么?我就要为那些早逝而下冥府的幼儿哀叹吗?……”的版本已是后来的巴比伦版本,因为这个版本里伊南娜被称为伊修妲尔,而杜牧济也被称为了坦木兹,时代明显落后了太多,在这个巴比伦版本里,将古伽尔安纳的死亡抹去了,代之以这段感叹以解释埃雷什乞伽尔为什么要杀害妹妹,变成了权力之争,而非对一桩谋杀案的追查,并且在这个版本里,伊修妲尔同样辣手把坦木兹作为赎身钱交给了冥府,并且坦木兹的地位进一步下降,被称为“她的年轻时的恋人”而非远古文本里她的丈夫,并且该版本和远古泥板文本一样,再次说明了是坦木兹的姐姐帮助了他,而非伊修妲尔。
所以,爱与死较量的版本只是英国专家在远古泥板还未出土对巴比伦版本解读不当而造成的YY而已。 按照远古文本来看,冥府发生了一桩谋杀案,被杀者正是埃雷什乞伽尔的丈夫古伽尔安纳,伊南娜冒险下冥府去查问,并且事先做了万一回不来的防备安排,埃雷什乞伽尔一听来意就决定要杀掉她,派部下骗走她的神通然后杀害。 而其他大神都不愿插手此事,因为畏惧冥府女神的权势,只有恩奇出手拯救了伊南娜,而且无论远古文本还是巴比伦文本里他都是用近于欺骗的手段从冥府女神中骗回了伊南娜。 但埃雷什乞伽尔并不甘心,要求伊南娜必须交出赎身钱,伊南娜回至地上,没有将那些忠诚地爱她、担忧她安危的部下交出,而将悠然自得地在原野中苹果树下吹笛子的丈夫杜牧济交出,而在巴比伦版本中他甚至只是她年轻时的恋人。 在远古文本中杜牧济向妻兄乌图(即后来称为舌马什的那位太阳神)求助,乌图把他变成了蛇,又让他的灵魂飞走,他的姐姐看到了弟弟,大为伤心,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弟弟,最后姐弟两人各自在人间活半年。
但问题的核心起因,埃雷什乞伽尔的丈夫古伽尔安纳是如何死的,再没有人查问,并且由于这次事件,更是杀鸡儆猴,古伽尔安纳在各个神话版本中渐渐消隐,最终成为禁忌。 这可以称为“一桩谋杀案引起的连环谋杀案”,最终姐妹两人都没有了丈夫,但是她们依然无损,故事结束后她们依然是“纯洁的埃雷什乞伽尔”和“纯洁的伊南娜”,即使乌图那样的大神,也不能从她们手里拯救妹夫。 所以,这是一个女性主宰的事件,是远古女性威力纵横之世界,男性在其中作为牺牲品或者被杀害或者被交出去作为赎身钱,即使那几位大神,天上的恩利尔、南纳、恩奇都不愿意直接和埃雷什乞伽尔对抗,恩奇也是使用了诡诈的手段才能救出伊南娜。 如此强大的女神,完全能和任何男神相抗的女神,可以说,是不屑于和别的女人去争夺男人的,属于她的是绝对逃不了的!根本不存在爱与死之战的问题,而是女性之间权力的决战! 我想这更多地代表着远古时代女性主宰事务指挥宗族的强大力量,而非后世心灵匍匐于男权社会之下演绎爱与死的纷争的小女子。
无论埃雷什乞伽尔还是伊南娜,都是自身完整无求于男子的女性。 埃雷什乞伽尔秘密杀害丈夫,并且不容许任何人说三道四,一旦有人查问就动杀机,是非常恐怖又强悍的女神,在神界也具有绝对的威力! 伊南娜下冥府前,根本没和丈夫杜牧济商量,嘱咐自己出事时的拯救之方的对象也不是他,而是贴身女侍从,从冥府归来时把忠诚部下都保住了,惟独把这个应该担心自己安危却悠然地在原野上穿着华美的红色衣服吹笛玩的丈夫交出去做了赎身钱,可以看出男性的丈夫在这里是没有权力甚至没有发言余地的!而伊南娜的当机立断与辣手无情,也绝不是纠缠在爱与死中的女子所能有的气魄!
她们才是未被男性污染过身心的真正女神!不是后来那种母亲意义上的童贞女神——比如圣母玛利亚![这里要说明虽然我信仰宗教,但我从不认为玛利亚应该终身是处女,我不相信主在她结婚后生完基督时还需要她那层膜,说她一辈子都是处女是男权社会对女性肉体的彻底独占观念]也不是后来的母亲神——比如伊西丝! 她们是圣处女神的原意,她们是威力无穷的、只听凭自身意志的、不受制于任何男性的伟大女神!她们有过丈夫,有过情人,但是最终她们是完整无缺的,所以她们永远是“纯洁”的,就如月亮圆缺一样,她们也从每次与男性的情事后自我更新,每次都涣然一新重新恢复到身心都不受男性污染的状态!她们的地位由自己决定,非非任何儿子或者丈夫、情人! 所以杜牧济在远古泥板文书中还是伊南娜的丈夫,到了巴比伦文本中已被降低为“她的年轻时的情人”了,而众所周知,这位女神后来还以不同的名字和面貌和不同的男子有过无数的情事纠葛,丝毫没受影响,而他却得和他的姐姐,永远每年交替死亡。
所以,就我的看法,这样原始、强大、独立于世间、无论身心都不为任何男性所左右的女神,远比“爱与死”这种已经明显被男性话语、男权社会玷污过的话题要强大得多,也有意思得多。埃雷什乞伽尔的那段感叹——“哎呀,那我就要和阿奴恩纳奇饮水了吗?我就要把粘土当做食物,把混水当饮料喝吗?我就要为那些将妻留在家里的男子哀叹吗?我就要为那些从情人的膝下夺走的少女哀叹么?我就要为那些早逝而下冥府的幼儿哀叹吗?……”也很分明地体现出她与世间只是身为男子妻、恋人、母亲不同的雄心壮志,她是独立于男子的! 而这样的女神面目,已经被男权社会掩盖,而我认为总有一日,这样的女子将会重现于世间!
我读过聂鲁达的爱情论,他专门论述过爱情是被发明出来的一个概念,与中世纪的骑士浪漫主义有关,而非人类本来就有的一个概念,甚至可以说是和人类的经济社会条件相应发展起来的概念。 从中可以看得出来,在远古时期,爱情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那时的女性还不懂得何为爱情,她们按照本性而生存,不受男性的身心羁绊,也不会恋恋眷于男性的爱,爱对她们并非一切,因此,她们可以和男性结合,也可以抛弃男性而立即遗忘,甚至将其杀害! 我倾慕那样的女神,那样的自我完整,而对被男性观念和男权社会污染过的那位英国学者的YY无感。 无论如何,古伽尔安纳是个关键人物,杜牧济啥也不是。从冥府女神的辣手无情和对冥府事务的绝对主宰看,我倾向于埃雷什乞伽尔为了独霸冥府权力而杀了他!
(二) 关于男性如何掩盖这些原始女神的真实形象,篡改原始文本,可以从苏美尔史诗到圣经再到王尔德等男性作家的文本可以比较,苏美尔史诗里女性独自掌管事物,不受制于男性,圣经里大母神逐渐转变为“母亲神”,圣处女神的身份则改变为“童贞女神”,但莎乐美的故事里已经添加了男性视角,后来更在王尔德等男性作家的笔下成为男性欲望的聚焦点,最终将女性扭曲为“被观看、操纵、宰割”的审美及肉欲对象! 莎乐美的故事出自《圣经》,由于国王希律杀害了兄弟,并将其妻希罗底纳为王后,先知约翰谴责他们乱伦并且诅咒,国王希律将其拒捕,希律生日时,王后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在希律面前跳舞,希律欢喜下起誓应她所求,她被母亲指使,要求得到约翰的头,于是希律用盘子将约翰的头拿给了她。 这段故事里起初弥漫着女性世界的威力,她的母亲希罗底是复仇心很重的人,即使面对的是圣人约翰,即使已处在了男权社会中,即使希罗底不管是被迫也好自愿也好成为了杀害丈夫的男人的妻子,即使这个新丈夫是旧丈夫的兄弟,她也一样要对企图说三道四的人报复! 可以看得出,这位王后虽然只能采取婉转的手段指使女儿迷惑国王去杀害仇敌,但绝不是懦弱只能坐以待毙之辈!
而莎乐美是一个被她利用指使的角色,本身并不具有多少立场,但为什么反而是她被突出而非背后的王后被突出呢?因为她美,因为她跳舞,因为她诱惑,因为她具有对男性的性魅力。 因此她在被后世人不断修改、添加的文本中渐渐集中了男性的欲望也就不足为奇。尤其是王尔德的版本,将她变成了心灵完全被男性的魅力所操纵、爱之而不得的被征服对象,表面上她婉转杀害了男性,但最终她还是被杀害了!而把她写成为了得到男性的爱宁愿放弃得到一半国土统治权的机会,更是男性中心主义自我膨胀在文本中的流露!莎乐美成了男性世界的牺牲品。王尔德所着力表现的这种死与美恰恰是男性对女性美的玩赏以及操纵欲!所以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及他的趣味和作品,他有一种很下贱的小资情趣,无论什么都要用他的欲念去污染,并且加上“被玩弄”的想象,正如在《道连?格雷的画像》里他故意要让美被破损、诱骗、迷失一样,他作为一个男性却渴望“被玩弄被摧毁”的情结决定了他同性恋的命运和悲剧下场! 当然,他自身愿意在男性世界里被玩弄那是他家的事,但是他把这种情结强加于女性并且玷污女性的形象就是很恶心的事了。为什么他要这样写呢?因为他需要作为女性美之极至的莎乐美心灵也属于男性,为男性所左右宰割,才能弥补在原来的圣经文本中她对男性的冷冷无感、只是为了达成母亲的愿望而出场的那种对男性本身及男性想法、价值观的惊人的无视!
她美,但是她只为自身而美,她跳舞,但只为了母亲,她诱惑,但是心中没有国王也没有先知,就连那个被杀害的母亲的前夫也没有。她在这个故事里是纯粹只为了女性自身而存在的角色,一切被她诱惑到的男性不过如被太阳照耀,或者被晒死,或者被迷惑,但是她本身情感不受任何影响,国王也好,先知也好,对她来说没有价值,对她唯一有价值的人是女性——和她生命同源的女性!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莎乐美回归了远古的那些圣处女神,她们完整无缺,即使已经处在了男性社会,生活在男性的政权力量下,她们仍然是只属于女性本体之人!
因此,王尔德这种人是无法理解她的,他们不能忍受一个杀害了对他们来说如此重要而神圣的先知却对他们心目中的“神圣”居然无感的女性,因此他们一定要宰割她,宰割的方式就是重新用男性的欲望给她洗礼,让她成为心灵上从属男性、为对男性的思慕而发狂甚至愿意为之而死,身体上被观赏(在《莎乐美》一剧中第一个镜头切入就是侍卫对她的观赏)的作为客体而存在的女“性”! 要知道,在圣经文本中那个惊鸿一现的莎乐美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乃是主体,她跳舞也好,诱惑也好,面前的男性包括国王在内都不过是她达成实现母亲愿望的工具,而男性自认为神圣的宗教和圣人在她眼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她又从一个角度上回到了原初宗教,大母神的世界,而非男性唯一神明照耀的世界!
我之厌恶王尔德,也正是他将女性从主体改成了客体,成为被观赏被操纵被迷惑最后身心都被男性毁灭的对象,要知道原本的莎乐美是那种即使被杀害了心灵也会完整圆满、独立自主之人!所以我说王尔德的趣味实在败坏得很,实际上很多著名的文人和文本都是如此。 2009-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