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征和二年,江充构陷卫太子,太子发兵杀充,与丞相战,血流御沟,兵败后太子、皇后俱自杀。太子作乱时“召监北军使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闭军门,不肯应太子”(《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遂以“坐观成败”腰斩。此前数年,任安曾写信给史迁,责以“推贤进士”之义,刑前,史迁作《报任安书》以答。第二年,战胜太子的刘丞相也以大逆罪名腰斩于市。
任安,曾为卫青宾客,霍去病得势后,“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独任安不肯去”(《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也算是有操守之人。史迁于书信中,向这位临刑之人痛诉自身辛酸屈抑,“人固有一死”、“士为知己者死”、“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等名句皆出于此书。史迁因李陵案而被祸,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相救,“佴之蚕室”,为天下人笑。观《史记》,可见史迁志向高洁,对可杀不可辱之士永远抱着敬慕和同情,当是时,以口语遭祸,以残秽之躯发愤著书完成先父遗愿,虽然,“最下腐刑极矣”,虽累百世,犹然含垢。书末云“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阉人之恨,令人惨然动容。
李陵故事,《汉书李广苏建传》陈述甚详。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横挑强胡,转战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而降匈奴。岁余,有报“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武帝遂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其后,汉遣使使匈奴,陵谓使者:“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答:“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辩白:“乃李绪,非我也。”,这才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单于爱才,把女儿嫁给李陵,并封为“右校王”。
李陵降匈奴的前一年,苏武出使,因使者参与了谋杀单于近臣的案件,整个外交使团被扣,于是有了苏武北海牧羊的故事。李陵降后,曾亲到北海游说故旧苏武,说到自己“陵始降时,忽忽如狂”,以及苏武的兄、弟均因武帝的法令无常而畏罪自杀,妻子改嫁,老母病故,已是家破人亡,“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苏武不为所动,拉出“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的大道理来。
持节牧羊十九年后,苏武终于得归大汉,官拜“典属国”,第二年,他出使前的唯一儿子就因桑弘羊案被处死,自己也丢掉了典属国这个管理少数民族事务的官职。若干年后,换了皇帝,想起这位老臣,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于是把苏武和胡妇所生的孩子接了回来。原来这位卧雪啮旃不辱使命的老臣,匈奴敬慕他的为人,在胡地的日子其实过得挺滋润的,十九年来也没闲着,还和胡妇生了混血儿,取了个很搞的名字叫“通国”,只不过回国的时候把老婆孩子都丢下不管了。
李陵为李广孙,是李广长子的遗腹子。李广与堂弟李蔡都因获罪不愿对“刀笔之吏”而自杀。李广的儿子李敢因怨恨卫青致其父抱憾而死,击伤卫青,于是被卫青的外甥霍去病猎杀。李敢之子在李陵投降后也下狱而死。三代为将,凋零殆尽。武帝死后,霍光、上官桀遣使来招,彼时李陵已“胡服椎发”,默然摸着椎发,良久才说:“丈夫不能再辱。”,拒绝了汉使的好意——这与苏武的忠贞恰成极鲜明的对比,一个是苦守无人之地,存荣耀归国的念想,他的念想也实现了,另一个是不能忘怀汉室的伤害,决绝湮没于蛮荒之地,宁可身败名裂,“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李陵送苏武归国之时,与史迁作《报任安书》时一样,都是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说当年降匈奴,一直想着有机会时立功赎罪报效汉庭(这和史迁对他投降动机的猜测一致),但汉室的做法实在令其寒心,起舞作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汉书司马迁传》评价史迁,“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除了对自身才学的爱惜,现今已无法考究是怎样的精神能支撑其忍辱完成巨著,又藏之名山,副在京师,历武、宣、昭三世才由外孙杨恽祖述宣布。而这个杨恽,后来因为一篇类似《报任安书》的牢骚文《报孙会宗书》,以大逆罪名腰斩弃市。
从史迁的“忽忽若有所亡”,到李陵的“忽忽如狂”,士子的自尊心、良知在命运无常、法令严苛中无力挣扎,除了些许的荣誉感,似乎再找不到有力的精神资源为奥援。殷人尚鬼,周礼经孔子革新,不语怪力乱神,主张“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完全回到人间,于是只有求仁得仁一念可用,而世事往往不能如意,非常状态下对士子的精神拷问便无比严酷,他们遇上无数的暴君昏君,却没有一个可以救渡的上帝。苏武将苦守寒窟与忠义报国混为一体,不管他一心所归的大汉是怎样残虐的政权,最终他安享麒麟阁上画像的至高荣誉。而决绝不归终老漠北的李陵,只留下怆然远去的背影——他在亲情和忠义间选择了亲情,在自由和荣誉间选择了自由,在人格和报国间,最终背负着叛徒的名号,承受着永远的乡愁和灵魂的不安,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人格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