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发表于 2010-3-17 17:46:00
旧文,刊于2009年第2期《新建筑》,在康的忌日重贴,以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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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在土里,枝在云端
——路易斯·康的耶鲁英国艺术中心展览空间探析
从纽黑文回来,迟迟不能提笔写一下康。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语言之间的界限——艺术语言与日常语言间的沟壑在此难以填平。但不写几个字,内心又总觉得欠个交代。那个低调的建筑,沉默于奢靡世界的一角,好像身披麻布、头顶光环的殉道者。而它所殉之道,却正是照耀一些人生活的光。
康的人和他的作品的外表都经常很不起眼。一个月前,当我告诉耶鲁的朋友要去专门看那个英国艺术中心时,她哈哈大笑,称之为校园里最丑的建筑。也难怪,身披麻布的殉道者并不容易为普通人理解。况且它对布尔乔亚审美与虚荣竟全然无视:清水混凝土的骨架,深灰色的亚光不锈钢墙面,加之年久有些污迹,在端着典型美国名校派头的哥特复兴泛滥的校园里,真几乎像个老乞丐了。
这托钵僧般的外貌,不知是有意的对抗还是内心追求的自然流露。如果说它“丑陋”,它又“丑”得很不起眼。虽然乍看上去是个黑疙瘩,它却很实诚地蹲在耶鲁艺术画廊的对面,从体量到色调都很适合那个环境,且一层沿街用于商业,入口廊下还特别提供空间给人避雨、等人和街头闲聊,整栋房子自然地融为街道的一部分(图1)。
图1. 入口处外景,角廊构成街道的一部分。左方是High街,右方是Chapel街
在康的这部绝唱里,所有他倾心的理念都被发挥到至臻境界:服务区与被服务区的明确分开令各自的空间完整一体,非常便于使用;结构清晰突出;各个形式元素都担负着明确功能,没有任何一个是装饰着玩儿的;建筑的实用性也登峰造极——在一个很小的物理空间内,康构造出宽敞明亮、流程清晰、变化丰富的展览空间,且展览面积极大(康最大量地使用了墙面而将采光交与天顶);最终,在艺术展览之上,康仍不懈地探求一个甚至高于艺术的精神境界。
1 形式的开端与生长
艺术中心的平面布局惊人的简洁和理性。服务区在中央,包括电梯、楼梯间和它们之间的过道,其余区域则是被服务区:两个大厅和展厅、办公室、学习室、会议厅、图书馆,主要展厅在顶层。从顶层平面(图2)① 可以看出,展厅平面由9×6个20英尺(约6 m)见方的模数单元构成。图书馆大厅在平面的左边,3×2个单元,三层吹拔(从二层开始);入口大厅在右,2×2个单元,吹拔贯通全部四层空间;二者之间是一条挂有展品介绍的走廊,占两个单元;走廊左边是电梯及通向楼梯间的过道(图3),占两个单元;再往左是水泥圆柱体的楼梯间(图4,5)向左探入图书馆大厅,塔楼般自成一体,从概念到划分都清晰优雅,且非常方便好找;其余的空间除却两个角的会议室和学习室外都是展厅。
图2. 顶层平面
图3. 通往楼梯间的过道,两侧是电梯
图4. 从图书馆大厅看楼梯间,楼梯在圆柱体内
图5. 楼梯
由这些20英尺见方的单元构成的展览空间靠非常薄的墙壁隔开。事实上根本不是墙壁,而仅仅是一层通顶屏风,屏风的两面都挂画,两侧可以走人,有一部分屏风可以按照展览需要平移,这极大地节省了空间,也加强了展厅的流动性和导向(图6)。于是,展厅其实就是两个完全联通的回廊,分别绕行入口大厅和图书馆大厅。空间的流动完美地契合画廊的功能,路线的设计使参观者自然地顺着展览的逻辑走,最后不会漏过任何一间,既无一览无遗的枯燥,又无迷宫式展厅给人的沮丧。
图6. 顶层展厅的“墙壁”
展厅的立面也被同样的理性掌控,这里高度略小于宽度,一方面是出于立面总高度的需要,另一方面也避免了立方体的单调。在两个大厅中,空间吹拔一直通顶,天光柔和地流泻下来(图7)。淡黄的橡木贴面被线条优美的水泥十字划分出层隔(水泥部分略凹陷)(图8),横向扩展为两个单元一格,与顶层展厅的韵律构成和谐变奏。图书馆大厅内也按照水泥十字的分割挂了画,厅内安放了两列暗棕色的皮质沙发,是舒适的休息空间(图9)。
图7. 入口大厅天花板与采光
图8. 图书馆大厅墙面与水泥层隔划分的细部
图9. 图书馆大厅1
尽管舒适,图书馆大厅却略带神秘的气氛,这来自它微妙的尺度与空间隔离。厅不大,仅3×2个模数单元,且有两个单元主要为楼梯间所占据。楼梯间的水泥圆柱堡垒将通向入口的视线完全遮蔽(图4),人在里面,好似沉在一个封闭的正方形天井之底。唯一的光源来自天顶(图10),光线(北光)经特殊的遮光板遮挡,比顶层展厅和入口大厅的要弱,显得更柔和、更安静。这完全是一个祈祷堂的气氛。厅里目前挂了一些虽然尺幅较大但不甚重要的作品,人需站在厅中心,才可仰头看见上层的画的全景而不至因视角太低而发生巨大形变,但细节是看不清的。显然,展览不再是这里的主要目的,人在这里,可以坐在沙发上轻声交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不想。这里的休息除了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因为文化活动也是一种劳累、甚至终究是生命的一种外在累赘,而这里供你卸下一身不论是体力还是智力上的盔甲装扮,冥神沐浴——头顶的光就是沐浴之水,这是个沉思内省的空间,属于沉默和无。
图10. 图书馆大厅2
当已经切身经历了这些空间,让我们再回到平面,看一看康赋予了我们什么,又是是怎样赋予我们的。
(1)建筑的主要空间,事实上全部生自那个20英尺×20英尺的单元,它好像一个干细胞,从它开始分裂,有序地长出整株生命。康热爱开端,一切形式的开端,生命初现的开端。他热爱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而这个建筑空间中呈现的正是一种类似于赋格和卡农那样,自简单单元生长、变换,最终至宏大但始终保持精准对位的音乐。从20英尺的开端生长出的结构不仅在内部形成完整而丰富的空间,甚至从内向外、穿透表皮而在立面上清晰表达出来,坚实、稳定而坦率,充满拙朴的雄性。这是一种极不简单的简单。
(2)在显层面上,最重要的空间是展览空间,它主要位于顶层,部分分布于二层和三层;而在隐层面上,真正的精神核心却在一个神秘的内庭(图书馆大厅),事实上,所有的显层空间都围绕着它。而要到达它,却不是直截了当的过程,先要经过明亮的入口大厅,然后通过昏暗的楼梯上到二楼。很多时候,参观者可能是在顶层参观的时候从挖开的窗洞里偶然窥见下面这个空间的(图11),此时想要通向它就必须经过那个堡垒一般坚实的楼梯间。这里绝没有任何刻意的象征,但形式将一种精神历程自发地导引给我们。那个水泥楼梯间好似一道阀门,是我们精神历程的一个门槛,它本身封闭狭小,但我们知道它终会通向某个开阔地带——只是我们可能确实没有料到,在一个文化艺术为主的建筑里,它会带我们到达一个祈祷堂般的地方。我们惯于视文化为最高精神追求,而康却要将我们由文化引向沉默。
图11. 从顶层展厅俯瞰图书馆大厅
2 功能的实现:光 · 展品 · 材料 · 尺度
康关心使用者在房子中的一举一动,他的设计中也充满了各种朴素动人的细节。其中有些不是以突出的形式表现,而是以后退和隐蔽的方式达到效果,很难为参观者注意到,这特别集中在展厅光线和尺度的设计上。
展厅采光最大可能地运用了自然光,顶层天花板全部通透(图7),包括楼梯间(图12),正十字水泥交叉的网格间镶有一层防紫外滤光网,柔和而明亮的光线非常适合所展出的19世纪英国风景画。围绕入口大厅的一面墙体挖有巨大的窗洞(图7,13),可将入口大厅的光线同时引入展厅,如果光线过强,则有白帆布窗帘可以拉下。如此,来自各个方向的光线几乎等量均匀地照射到各个墙壁上,控制程度堪比人工光源。 不知设计伊始,康是否就已经知道,在这清晰流畅的廊间,从天顶泻下、从侧窗和大厅吹拔流入的光线将漫射到那左右转折、前后映衬的庚斯博罗、康斯太勃、透纳的作品上——英国宁静的乡间和浪漫主义五彩迷幻的海景。他或许是预见到了展品的特性,或许是准备好了“预警措施”(比如那些分隔与大厅吹拔空间的白帆布窗帘),总之,倘若没有如此充足、柔和、并可依天气变化而灵活调整的自然光,康斯太勃将会无比黯淡,而透纳将会彻底失色(或变色)。
图12. 顶层楼梯间天花板
图13. 展厅空间围绕入口大厅的窗
艺术中心的展品主要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绘画,作品中虽有威廉•透纳那样浪漫奇幻的海景,但更多的是维多利亚时代刻板精神的产物,大部分画作的大小、格式、画框的风格,都严格遵循该时代的审美标准:中产阶级的适度的奢华与收敛,画面规矩雍容,画框则雕满蛋形或卷叶纹饰。于是,展厅的大小、墙壁的厚薄,都贴切地契合那种时代精神,但也尽量与我们时代的精神气质连接:镶金带银的画框,被康不卑不亢地放置在米色麻织物包裹的墙上,并在展览单元的分界处勾以黄色橡木的细框,配以同样的橡木地脚线。好似花里胡哨的珠宝首饰被衬上麻布衬衣,一下子变得庄重温和,气氛却大大简化,与我们的时代悄然拉近。
康对于材料有着孩子气的柏拉图式理解,那段著名的砖与建筑师的对话总是令人忍俊不禁。他那样固执地坚信,每种材料都有自己不可屈服的内在本性,于是他的砖坚持说“我要一个拱”。那么材料在一个画廊里又是如何“要”的呢?意愿最强烈的还是混凝土,它说“我要一个堡垒”,于是它占有和包围了楼梯,并占据了平面正中心的位置;它又说“我要向光敞开”,于是天顶便镂空了;它还说“我要刚强、笔挺,要成为骨胳”,于是它成为核心的实体、形式和架构。基本上,有了混凝土的架构,这个建筑最关键的理念已经成形了,但它还需要填上血肉。于是,橡木、织物、石材、钢,都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巢臼。大厅需要沉静温和,于是用橡木;而展览空间需要朴素、明亮、将光漫散射,于是用粗麻织物……并且每一种材料,都要它各自的纹理……
在所有对展览功能的考虑上,最堪为赞叹的还是那20英尺见方的尺度:画的大小本有差异,但在这个高度的空间内,或挂一层或挂两层。小画可以挂两层,上层不会偏高,下层也不会偏低,而较大的画(比如透纳的海景)挂在墙体正中或略偏下时,视线就正对画面中央(图6,14)。此时,观画人所站的位置,距离墙壁大约5英尺到8英尺(1.3 - 2.7 m),既不须仰首,画面亦不会有反光,画面的全景尽收眼底,而且细节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累了,还可以后退两步,坐在中间的沙发上,距画10英尺(约3 m),仍处于最合适的欣赏距离,视线亦高度合适(图14)。而每个展览单元的正上方,就是斗状的十字天顶,坐在沙发上时,光正从头顶泻下。
图14. 每个展览单元正中的沙发
3 尺度 · 比例 · 秩序 · 古典性
康在许多作品中惯于使用偏于厚重的材料,这常在直观上令人联想到西方纪念性建筑的传统,但尺度始终保留在适合人的日常活动的范围,并不攀比庙宇殿堂。他的建成作品包括研究所、实验室、图书馆、博物馆、公共泳池的浴室、议会大厦,只有议会大厦属于较大尺度的东西。
极为可贵的是,在大精神与小尺度的张力下,康的作品没有像很多建筑师的那样溃败成符号的积木,而是精妙地找到了夹缝中的立锥之地。为什么同样的纪念性传统,在斯特林的斯图加特美术馆那里,就好似儿童玩具一般尺度荒谬怪异;而到了他的学生博塔手里,经常不是尺度过大不可一世(譬如卢加诺的Gottardo银行,贝林佐纳的办公楼,好似现代城市里的巨型城堡),就是虚张声势(譬如那些好似儿童积木般的私家住宅),一不小心就成为古典精神在营养不良的现代环境里发育成的怪胎?究竟是什么样的诀窍,使康的作品免于此种命运呢?
康的一生执着于“秩序”(他总是将Order的起始字母大写),并不懈地在作品中追求对这种秩序的表达。但他从未能明确说明,这种秩序究竟是什么。康执着于建筑的结构,中正的且常常是正交的、完整的空间,他精研各种比例关系,所有这些,似乎都与古典建筑的秩序有所关联,但它们又是全然不同的。古代的秩序建立在神的秩序的基础上,在一种无神的文化中,究竟什么才是“秩序”,终究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无法说,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从康各种讲课、讲演遗留的文字记载看,这种秩序像是海德格尔的“此在”,像是原始的生命力,无形的、不能用语言刻画的万物之初——在物质存在之前,已经有了“秩序”——像老子的“道”。
在现代艺术的历史上,有着一些执着于秩序的人,他们一无例外地专注于比例构形及色彩与材料的交接:绘画上,有蒙德里安、阿尔伯斯;建筑上,有密斯和康。尽管康的“实”(厚重)与密斯的“虚”(空灵)大相径庭(前者惯用厚重的材料,尽量在不大的尺度上保持体量的感受;而后者特别强调空间的自由流动性,惯用大面积的玻璃以去除体量感),二者却在古典性、精神性与尺度的人性上达到高度一致。康以外,大概只有在密斯那里才能看到同样臻于极致的材料交接和比例:每一个墙角(图15)、每一处节点(图16,17)、每一节楼梯的边缘(图18)、线条的粗细、墙体和窗框的厚度、长短高矮的错落控制……每一处细节,都让你感觉到失之半寸就会暴殄天物。尤其是,所有这些都由它们与人的尺度的精确关系所掌控。现代建筑师中,还有几个把比例的精准放到如此高的地位?
图15. 墙角细部
图16. 墙与天花板交界细部
图17. 入口外部廊下柱与灯
图18. 楼梯台阶细部
但何谓比例精准?
此处,比例包含两方面的意义:一是人与物、人与空间的尺度关系,即前面谈到的画的位置、大小与空间高度,还有人的站立或休息位置与画的大小及展厅面积的关系;另一层意思,则是建筑自身的各部分和各个细节在视觉上的比例关系,如线条的粗细、墙体和窗框的厚度等等。这两方面也是有关联的,前者是后者的基准和起点。
在耶鲁英国艺术中心,康首先设定了一种“以人为本”的尺度基准,即那个20英尺见方的单元空间,所有尺度与比例均由此展开。20英尺见方显然不是一个展览空间的必须,而是综合了整个建筑平、立面设计又同时考虑到观赏距离而采取的一个策略。但一旦这个策略取定,其余的关系便随之而来。
譬如,石灰华的地面分隔线,是两倍柱宽,与天花的水泥框等宽(图15,16,19),天地相呼应,这样就完成了空间分隔的序列感,强调了单元展览空间的节奏(图19)。但建筑中感受到的比例不纯是抽象的数学关系,而是依赖于材料和颜色的。假设这个地面分隔线换成另一种材料,比如木板,那么这个比例便不再会给我们相同的感觉,哪怕只是石材的颜色加深,比例也必须相应调整。而一旦石材选定,分隔线的宽度的可变范围便大大缩小,能够同时给予韵律、雅致和中正感受的宽度甚至可能是唯一的。
图19. 视线穿越展厅单元:地面分隔线与天花板强调出展厅单元的节奏感
又譬如,外部高度限定与层数给平均层高以一定限制,② 此外, 底层高度直接对应于街道上人行与商业建筑的尺度。英国艺术中心位于耶鲁大学的中心地带,在设计最初,由于考虑到原址曾是商店,上层是出租给学生的住房,如果改为博物馆,将直接影响活泼的城市气氛,市政厅要求底层16%的面积须用于商业。康不仅欣然接受这个限定,并在入口处特意设计角廊,令建筑后退(图1,20),主动创造人们的交往空间,帮助活跃街道气氛[1]。③ 并且,他将底层层高设计得与周围原有的一二层高的商业建筑对应,照顾到街道立面尺度的完整连续。如此一来,底层与平均层高便得到精确限定。但是在顶层的主要展厅里,使用平均层高会使20英尺单元空间略显低矮压抑。为了展览空间的敞亮舒适,康将天花板设计成方漏斗状(图19),从而提高了展厅高度,使得展览单元的空间接近一个立方体,而不同于底下诸层的扁长方体(图20,21)。“漏斗”的高度也由此而定,但“漏斗”在外立面上自然后退,不做强调,混凝土框架的立面仍显示出每层等高,立面的理性统一便得到保证。
图20. High街立面以及与Chapel街(图中与视线垂直的街道)的交叉路口,可与图1对照
图21. Chapel街立面,右边是对建筑高度有限定作用的教堂,其对面为耶鲁艺术画廊的加建部分——康
所有这些,大概就是康的作品何以给人以那样惊人的、若失之一毫必缪之千里的精确感的原因吧。那种精确感并非来自几个有限的比例和线脚,而是基于人在空间中的尺度,从内至外,甚至延展到街道,是所有比例、线脚、所有空间流程、所有光影变幻,最终和建筑的使用目的的结合——建筑的生命最终来源于其中的人。
康身上有不少古典的因素:
——他固守正交空间,使人在他的建筑中有很强的方向感,在前后左右之外,尤其是对天与地(上与下)的感受予以区分,对它们的不同加以强调。
——在比例方面他非常中正。他常取正方形,即便在不是正方的时候,长宽比也不夸张,线脚既不很宽也不很细,没有巨大的形变,不拉长、不侧置。他似乎毫不关注夸张形变给人造成的感受,或者说,他不希望把我们往那个方向引导。他没有因追求庄重而特意逃避装饰,但也不专注于依靠装饰来激起内心感受。④
——最关键的是,他的建筑物尺度是根据人的尺度设计的,尽管他所追求的比例与真正的古典建筑的比例并不含有同样的意义。古典建筑(古希腊罗马与文艺复兴)中比例所具有的那种神赋的绝对意义,在现代已荡然无存。但在康这里,“人是万物的尺度”超越了从前的僵化意义,不是简单的身高、臂长……不是人的“神圣比例”,而是人的活动——一种动态的人性尺度——才是掌控他的建筑尺度的核心。
4 文与质 · 纪念性 · 符号vs.融入式的观照方式
投身于建筑这门摆弄形式的艺术,康却并不玩弄形式。文胜质则史——形式于他是一种贯穿内外东西——“文以载道”。在他的一生和作品中,内在质地的精美与外在拙朴的反差有时会带来诸多不便,但这也恰构成一种强大的张力,使得能够穿透他/它们外表的人们受到不断的吸引,努力去从中或藉以寻找内心的安宁与纯净。
康那些看似严峻的形式其实很人性。他的水泥是温暖的,方法是通过构造合适的尺度和空间流动方式,在各个细部呈现出精美绝伦的比例,并构造简朴和谐的材料交接:水泥、金属、木头、石材、织物……使之恰到好处地转折切换。他的手法理性而诚实,材料和结构都坦白不遮掩,没有多余的装饰。康的作品没有一丝炫耀的、或者讨好的成分,但是它们非常关心你:你到这里来是为什么?需要什么?你将如何使用这个空间?你的内心有什么?渴望什么?这些建筑引导你,但不巴结你,它们敦促你静下来,沉思、向内、再向内。
康的手法和思路不少来自西方纪念性建筑的传统,这种纪念性暗藏于许多细节里,并且完全地融合在形式之中,不以符号象征、而以视觉与空间语言为人所直接感知。比如前面提到的水泥圆柱楼梯间在精神历程上的传承与引导作用,又比如那好似他签名一般无所不在的正十字交叉节点,以不彰显的方式出现在天花板、墙面、墙和柱子、地板、天花板的交角(图7,9,15,16,17)……这些不必来自拜占庭传统,形式本身带来的中正和庄严已自然地透过水泥、木头、钢铁传达到人,并不需要符号作为中介。这在中国艺术传统中习以为常的融入式的观照方式,在西方传统中并非自古即有,而要一直到浪漫主义时代才进入他们的艺术,而西方长期的对象式观照,至今顽固地存留在现代艺术的种种里,往往要通过思考——甚至常常是常常是过分的哲学思考——才间接进入艺术感受。康自然地避免了这点,他的建筑是精神性的,但不是哲学性的。
5 形式的边界
“世界分为可度量和不可度量两部分。掌握可度量部分的是光,掌握不可度量部分的是沉默。”[1]康说。而他穷尽一生,用可度量的手段,目的是为了表达那不可度量的沉默。
这与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惊人的相似。建筑师保罗•恩格尔曼(阿道夫•卢斯的学生,维特根斯坦的好友)曾这样评价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他坚信,对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他穷尽毕生精力试图为语言和世界划定一个边界,好似一个人仔细地勘测一个小岛的边界,目的却不在小岛,而在包围它的汪洋。
康对建筑语言的理解,与维特根斯坦对日常语言的理解,在此相交:形式作为手段,步步推进、不断完善,但终将停留在边界上,而重要的东西却在它之外。材料、结构、空间……这些都是手段,而不是终点,一直被后世奉为用光大师的他甚至不把光视为最重要的东西。有形世界的一切都只是手段——“冰山的7/8在水下。”他说。
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康倾尽毕生心力建造那水上的1/8的冰山,从而带你走到形式的边界。工作狂的一生,无暇照顾家庭,投标屡试屡败,债台高筑……康的一生,只有建筑,然而他殚精竭虑的设计,不是为了将建筑做成伟大的偶像,让你对着崇拜赞叹。他用建筑塑造出的空间,使人在其中静默沉思——不是对着建筑本身,而是起源于人在建筑中的活动、又最终指向人的内心——建筑的空间不是建筑的终极,而是人藉以到达更高的空间的阶梯。康的艺术宗教中是没有偶像的,他知道,真正的庙宇殿堂在人的内心。正是在这里,康的建筑超越了僵化成符号的命运,因为他的最终目的不是任何外在的象征,而在人的活动本身。人的活动中那些最具有精神性的因素,在他塑造的空间中,被使用者自己挖掘了出来——“人是万物的尺度”有了更深刻的诠释。
在康的所有作品中,终点似乎都回到原点。正如我最喜爱的那个场景(而我觉得这个场景的深意蕴含在他每部作品里):在加州的萨克生物研究学院(Salk Institute)的庭院里,面对尽头的大海与天空,庭院中心的一股泉眼中,水汨汨不绝,这是原初秩序开始生长的起点。两旁,水泥的楼群像一扇扇屏风般折叠,向两边收拢、退却(图22)。建筑产生,然而又退却了,真正的主体是人,而且不单是人的世俗活动,康从不满足于仅仅设计出一个舒适、有效、好看的活动空间(虽然这点是基础,而他早就做到了),而是人内心最为内在、本质、纯正的东西。在这里,我们经历了一种人神合一的回归:这不是启蒙时代之后那个自大的人,而是比文艺复兴更接近其理想的、与神同在的人;这不是那个神根据自身生理比例制造出来的、可以用圆形和正方形来规矩的人,而是向内回到生命原点的人。“人绝对是不可度量的。”他说。
图22. 萨克生物研究学院(Salk Institute)庭院
所以在耶鲁,他虽然设计的是展厅画廊,但最后,你在一个祈祷的空间里回到自己的内心。世上有什么真正需要展览的东西呢?所有这些美好的事物构成一个大圈子,当你绕完,发现又回到原点,同一点,但却是在更高的一个层面上。康最令人深为感动的地方,也许就在于他在人的尺度上亲切而坦率地显现出一种神性:你站在他的建筑里,意识到木头、水泥、方块的形体和交角、投射下的光线……这些物质的东西、1/8的冰山一角,怎样引领你,一步步超拔出去——根扎在土壤里,而枝叶在云端。
参考文献
[1] Kahn L I,Lobell J. Between Silence and Light(2nd edition). Boston:Shambhala,2008.
图片来源:图1~19为作者拍摄;图20,21引自Robert McCarter所著的Louis Kahn,P.389;图22引自Louis I. Kahn,John Lobell,Between Silence and Light,2008。
(此处贴出的图片较小,较大图片可见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11488202/,但是不全。)
感谢李华和武昕给予极具启发性的意见和建议,感谢董璁老师热情提供Robert McCarter所著的Louis Kahn一书中的图片并给予细节指正。
注释
① 此平面图来自艺术中心给普通参观者的展览分布指南,选取它而不是书中常用的平面有两个原因:a.可移动墙面在现实展览中正如此图所示,而与书中常见的顶层平面有所不同;b.这张图中还可以看见展品的类别。
② 这个限定来自该建筑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它不能在体量上超过旁边的教堂和耶鲁艺术画廊,见图20,21。
③ 康热爱城市,他将街道称为“社区的交谊室”,说“天空是它的天花板,是街两侧房子的主人给城市的奉献,以供其日常所需”,而城市是“提供所需的地方,孩子来到城市,看到一些事物,让他决定着一生想要做什么”。[1]
④ 这里有一些小细节,比如楼梯踏步板边缘是出来一点的,起着一种装饰作用,令我略感吃惊,因为想象中他会把踏步板设计成直角一条线到底。另外大厅的水泥分隔线,在我看来不纯粹是为了显示结构,而是本身就有装饰性的。但是这些都没有刻意追求的感觉,因为装饰和形变不是他追求的主要的东西,而是跟随主要的尺度与比例(某种“秩序”)顺带而出。这也是康倾向于古典性的地方:从文艺复兴到手法主义和巴洛克,建筑师关注的核心发生了从结构到形变与装饰的转变,而康关注的核心则是在结构一边。
游客(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17 21:21:36
蘑菇豆丁发表评论于2010-3-18 14:23:15
晦明风雨(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19 7:49:24
我也很喜欢康的作品
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