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王开岭 发表于 2010-9-9 5:38:00

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

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

                ——(明)洪应明《菜根谭》

1

我越来越笃信两点:

好东西都是原配的。好东西应是免费的。

近爱翻古人书,如《水经注》《帝京景物略》《夜航船》《闲情偶记》之类,本以为年龄之故,后醒悟:我太想知道原先的世界何等模样,太急于在古代攀几位熟人,可随时去串串门,偷得浮生半日闲,来一回精神私奔……总之,我想看看这世间变化有多大,看看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活法。

还有,我迷上了古画,尤其《清明上河图》《南都繁会图》《皇都积胜图》这类市井风情长卷。我看的是画里的人生,我会对一个小人物凝视半天:夹袱疾行的汉子,挑帘张望的妇人,酒旗下瞌睡的小二,拱桥上抱拳作揖的商贾……我会猜其所有信息,年龄、职业、财路、性格,猜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其生存路线图,其梦想、快乐和烦忧……我甚至想,以他的身份,今天会是什么境遇?比如一个挑担的游贩,我忍不住想,这个进城务工人员,会不会被勒令办暂住证?何以躲避城管的驱赶、地痞的纠缠、黑社会的保护费?他租得起房吗?娶得上媳妇吗?能供孩子上学吗?

谁还记得从前的世界?谁还记得生活本来的样子?

天本是蓝的;山本是绿的;河本是涌的;水本是清的;庙本是有佛的;菩萨本是热心肠的;人本是知羞的;猪本是自然长大的;房子本是连地皮的;娃本是想生就生的;燕雀本是登堂入室的;承诺本是值千金的;商铺本是童叟无欺的……

这些自然元素、风物资源,这些生活原理、道德逻辑,皆为世间“原配”,乃上天早早给人设计好、配置好了的——作为祖业和古训,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就像中医里的方子,怎么兑、如何煎,早就酝酿好、交代齐了。

遵循即获益。


古人还有个伟大共识:露天的事物、街面的东西,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被视为阳光下的公产,没人会瞎琢磨、动邪念。比如路是免费的,桥是免费的,饮水是免费的,进城是免费的,入厕是免费的,烧香许愿是免费的,栓马歇轿是免费的,击鼓喊冤是免费的,询人问路是免费的,山色湖光、游山玩水是免费的……

东西越必须、越珍贵,越需要免费,越值得免费。

渐渐,你会发现,无论山岳江河还是市井俗习,无论风物万象还是生活美学,只要不去干预和涂改,只要保存和延续到今天,就是有价值、受器重的,就成了珍贵的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说明了什么呢?

只能证实一点:人类对自然犯了错,对生活犯了错。

我们用五十年推翻了五千年。

2

世界尚存多少原配?人间还剩几许古意?

我们改变了山岳的形貌,改变了河流的习性,改变了季节的脾气,改变了几千年常识和老理……我们拼命往地里灌农药化肥,往饲料和食物里投添加剂,还有什么“转基因”“太空种子”“辐照食品”……我们把人之外的东西吃了个遍,把大地翻了个底朝天,盗出最贵重的珠宝,然后埋下垃圾。

像窃贼,像匪徒,我们扑向所有的乳房,把她们吸瘪、抽干、榨尽……在贪欲面前,地球已毫无秘密,藏不住任何东西。

我们消灭了“原配”和母体,颠覆了古老与经典。我们在混乱的逻辑中挣扎,以更大的亏损去生产,以更大的消耗去收获,以更大的破坏去修葺……

这是个“二奶”的时代。

我们在“二奶”的基础上迎娶繁荣,畅想未来。

天地的质与本,上苍配给生命的天然元素和神圣契约,被消解了。我们离造物主颁发的秩序和法则,越来越远。


 自从发明空调暖气,我们连春夏秋冬都不想要了。有中医告诫我:夏天你一定要出汗,冬天你一定要知冷。

没错。身体是有原始记忆和密码的,它和大自然有约定——百万年前就约好了。它耐心守候寒暑轮回、时序更替,若对方迟迟未临——如同约好了人,苦苦翘首却不见其影,那悲愤可想而知。日子久了,它即紊乱即自暴自弃,以生病惩罚人的毁约,报复世界的失信。

所以,现代人身体多为病体。


没有山,只剩下矿山。没有河,只剩下河床。

守着一点点“原配”的残羹,人搬个板凳,开始吆三喝五地收费。封山,封湖,封岛,封户,封寨,封庙,封城……那么多路障,那么多门票,若李白、张岱、徐霞客们高寿至今,要携多少银两出门?多少人惦记他的盘缠?他哪里还会吟诗,只骂娘了。

我一直以为,山水门票,是人类发明的最丑陋和最无耻的东西。当一张黄山票卖300元时,那株傲立风霜的迎客松,即成了老鸨一样的摇钱树。

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诗意,一定和“免费”有关。

3

小时候,我痴迷地图册。最讨厌的是行政页,最热爱的是自然版:褐色乃山,绿色为林,蓝色喻水,色度象征山水之高低深浅……我还莫名地想,“爱祖国”“爱世界”“爱人民”,即因为有这些好看的颜色吧?有了五颜六色——江山才叫美、生活才值得过、世界才让人爱啊!

所以,我一面对地图,童心里就涨起“爱国主义”潮水,用不着教育。

那会儿的大自然,基本还算原配。


那天,网上读到个帖子,《请饶了故乡,不要种速生林》。

“家乡的木兰湖畔,正有人大规模毁山砍树,准备种速生林……本人多次致电省林业厅及天保办公室,无人接。致电国家林业局、环保总局,接听者称不在管辖之列。致电国家信访办,永远是盲音。致电《焦点访谈》,无人理睬……本人感到空前绝望。故乡处生态脆弱的丘陵地带,河流短小急促,水土流失严重,而种速生林,生长周期短,又需大量水,易造成土壤板结,形成生态灾难。革命时期故乡为新中国捐躯了14万烈士,恳请看在牺牲重大和生态脆弱的份上,饶了故乡,不要种速生林,尤其别毁坏天然林……”

读这篇帖子,内心几度哽咽。吾学浅薄,无力判断其科学逻辑,但经验逻辑告诉我:“原配”一定优于“二奶”!大自然选定的天然林,一定优于人工发明的速生林!

我向这位孤独的陌生人致敬,向遥远山冈上的那份呐喊致敬。

它捍卫的是古老,是祖业。

4

卢梭说,“事物之所以美好并符合秩序,乃其本质使然,与人的约定无关。”

是的,人只能发现世界的美好并接受赐予,自己并不能创造世界的美好。

人其实很渺小,很无能。他不是地球主人,和草木虫兽一样,仅仅是孩子,是被抚养者。不知为何,他老想革命,想主持天下,想做皇帝。

从剥削万物的角度看,人确实是在地球上建了个奴隶王国,且是最坏的那个朝代。若把所有物种都请上一个台面,人肯定是最道德败坏的那一席,就像我们最痛恨的人群中的败类。


发明有两种:一是适度发明,一是过度发明。

人,常常自殁于过度的创举。托马斯·米基利乃美国化学家,凭加铅汽油和氯氟烃两项发明,他被封为“地球历史上对大气影响最大的个体生物”和“历史上杀戮最多的个体”。后来,他染上了脊髓灰质炎和铅中毒并瘫痪,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寂寞,设计了一套绳索滑轮以便于自己起床。55岁那年,不幸发生了,他突然被绳索缠住,窒息身亡。

纵其一生,这个聪明人亲手发明了自己的死。
我不知道,对人类来说,这是个怎样的寓言?

 真想,真想对马达轰鸣的世界大叫一声:停!
让万物归位,让生活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吧——
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河是流的,水是清的……
我衷心怀念大自然的原配,人间游戏的原配。
末了,请容我爆一句粗口:打倒二奶!

 
 
  • 标签:文化 自然 古代 美学 
  •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沉默不语(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9 9:56:18
    沉默不语(游客)时至今日,大自然还能恢复原来的面目吗?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小方(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9 10:50:17
    小方(游客)直抒吾心。
    天朝的堕落和贪婪真的使得我们回不去了。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来去自由(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9 15:21:45
    来去自由(游客)“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现在连长毛毛狗的草都很少了,到处是冻不死的草坪。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南风(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9 17:14:52
    南风(游客)感觉出来了,王老师的写作有两个精神领域:一是制度文化反思,一是生活文化反思。同样精彩,卓越!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花皇帝(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2:45:09
    花皇帝(游客)任何科学发明都是人类对自然界生存法则的反动。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伊伊(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17:02:11
    伊伊(游客)我们用五十年推翻了五千年。

    内心疼痛 长歌当哭。。。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真的感动(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19:24:10
    真的感动(游客)写的真好,中国人真实的感受,心在流血。不是人才没感受。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冬日的阳光(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20:15:15
    冬日的阳光(游客)感谢作家为我们提供了如此富含营养的精神食粮!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朗观行逸(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20:47:56
    朗观行逸(游客)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这才是有质的文字,渴望已久了。
    面对世人的肤浅,已无力并无语反驳。
    贪婪的人们啊,请停下追逐物质的脚步,看看王老师的文字吧!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江月明(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22:16:50
    江月明(游客)我试图置身世外,冷眼看事态万象,人类,作为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江月明(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0 22:23:49
    江月明(游客)我试图置身世外,冷眼看事态万象,人类,作为一个群体,作为自然界的一个分子,作为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大自然系统的吧一个分支。人类的错,也是大自然的错,人类的悔,也是大自然的悔,人类的无力,也是大自然的选择。然而,我所不清楚的是,大自然,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想要怎样发展?如果上帝在的话,真想问问造物主,我们存在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又想,还是不去麻烦他老人家了,偶尔跟世人交流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后继续相信真善美就是了。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江月明(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1 6:27:06
    江月明(游客)每每心有所悟,常常写入自己的私密日记,唯恐以个人微词惑乱左右。有时看到别人说出同样的想法,很有知遇之感。则不避羞耻也写几个字。

    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在北京的边缘,有高山明月,静夜萤火。

    我则在想,在恐惧:恐惧在我的感知能力之外,某个不入我认知的群体,在我抱怨、遗憾的同时,正在默默无闻的努力着改变现实。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偶尔间,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如流萤般扑入眼帘。

    我还有一种恐惧,一些我所鄙弃的人,也许正是我将要踏上胡路。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剑锋(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1 21:38:05
    剑锋(游客)多年来,关注着能找到的你的每一篇文章!握手。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远方(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1 22:59:30
    远方(游客)过分了。所有的都是生产力之下的特点。古代有古代的好与不好。现代有现代的不好与好。有人,就有社会;有社会,就有贪污腐败人心丧乱各种不堪入目的肮脏,也就有文明与进步与辉煌。社会发展哪一地步都有不好的,也都有好的。好人死不光,坏人杀不完。就看社会选择了什么。古代纯朴,却缓慢进步;现代疾进,却失去纯朴。因此,我们能做的,就是发明更好的,以替代现在通行的却有缺陷的;加强立法,保护剩下的,修复破坏的;还有加强精神文明建设,让现代的社会有“古代”的精神;还有计划生育,减少对自然的需求透支。如此等等。
    您的感情抒发的很到位,但道理我不认同。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追忆往昔(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2 19:52:37
    追忆往昔(游客)永远支持王老师的作品!愿他们能改变中国的历史和文明!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沂水县泮池中学付淑斌(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2 21:30:54
    沂水县泮池中学付淑斌(游客)王老一有佳作问世,我总是百读不厌,总能引起我心灵的共鸣!我真想穿越时空做一回古人!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开岭的粉(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3 12:40:59
    开岭的粉(游客)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持续关注中......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竹深深(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3 13:16:22
    竹深深(游客)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心痛写成的,那消失的黑夜,那被车辆人流淹没的上学路上,那世界本然的倾覆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梦里水乡(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5 1:39:48
    梦里水乡(游客)读王老师的文章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中国人确实该觉醒了,我们应该为子孙后代着想,为整个人类的长治久安做出努力!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大夫山客(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5 3:01:21
    大夫山客(游客)振聋发聩!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沂水县泮池中学付淑斌(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5 11:30:35
    沂水县泮池中学付淑斌(游客)王老的博客总能震撼我的心灵,唯美而深刻,忧郁而使人明亮,锋利而温润。我太喜欢了,王老的博客我就放在桌面上了,以便随时欣赏一番!感悟一番!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尘世一人(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5 12:30:19
    尘世一人(游客)王老师,你说出了我同等的感受。这种痛是那么的深切。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衡阳笑笑(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5 22:29:40
    衡阳笑笑(游客)没用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包括那些政策制订者,可就是无法放弃发展,和谐这些大帽子,我们不能,他们也不能,我们只能这样耗下去,迟到掏空自己的五脏六腑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上士忘名(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6 1:54:26
    上士忘名(游客)处处是贪婪和掠夺,世界的美好在哪里?
     
     
    Re: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漫游爱丽丝(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9-17 19:17:52
    漫游爱丽丝(游客)力透纸背之感。
    以下为王开岭的回复:
    谢谢以上诸位,我一一读了,有些过誉,我突然感觉很笨拙,不知该怎么回复,总之,看到这么多留言,我很快乐。北京突然变冷了,雨后有深秋的味道。虫声稀了,一些事物在告别。这个夏天,我好象一直在回忆什么,有点恍惚,有些疲惫。其实,我一点都不热爱写作,甚至不喜欢表达,我羡慕那些不善表达或无须表达的人。最近买了一大堆儿童绘本和工笔花鸟图谱,看的时候,常常听见内心的笑声。……总之,谢谢大家!祝你们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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