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复调的讽刺。
当读者嘲笑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的时候,当学者文人们把它作为一个可笑的典型形象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的时候,我仿佛在一张略带神经质的脸上那微微扬起的嘴角边捕捉到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如果你真要去找卡夫卡的照片印证,我建议找年轻时候的)。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实践了一个永恒的法则,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形式的互相嵌套和对位。犹太教神秘主义的流派卡巴拉教义匪夷所思的极端到在经典著作的词汇里,甚至两个单词首尾相衔的字母间寻找微言大义。
《饥饿艺术家》的内容很简单,一个以忍受饥饿为志业的艺术家在马戏团表演忍受饥饿的艺术,经理只允许他演四十天,因为据说商业规律提示,观众对任何项目的关注程度超过这段日子就会急转直下。但要是想想卡夫卡的犹太人背景,你总会对“四十天”这个数字疑神疑鬼起来。《旧约》中摩西在西奈山上“四十天”不吃不喝,先知以利亚逃避迫害也曾经在旷野中饿了“四十天”。到了《新约》里,耶稣在旷野不吃不喝正好“四十天”,但注意,过了四十天耶稣就感到“饥饿”了。我们的饥饿艺术家是多么想突破这“四十天”呀。耶稣死后第三天复活,显灵在门徒的面前;又是在第“四十天”!耶稣升入天堂。在第“四十天”饥饿艺术家满心不情愿的打开笼子进入剧场接受观众的欢呼。但卡夫卡在小说里狡猾的说,一过四十天观众的情绪就疲软了,而且据说这条常规各地适用。但问题在于,饥饿表演这种东西显然不同于普通魔术,马戏什么的,时间拖的越久,难度越大,公众也会觉得越神奇。所以卡夫卡在小说里讲的理由实际上是不成立的。
不过,公众觉得困难,饥饿艺术家却竭力想对人们表示,饥饿表演于他而言是容易的,某种程度上这是在撇清人们的怀疑。因为并非每个夜班的看守都那么忠于职守,有的甚至出于愚蠢的怜悯和同情,偷偷地放松对饥饿艺术家的看守,以让他有进食的机会,这种无视饥饿艺术家荣誉感的行为深深伤害了他。甚至逼得他要大声歌唱:“以便向这帮人表明,他们的怀疑对自己是多么的不公道。但这无济于事。这些看守更是佩服他人灵艺高,竟在唱歌时也能吃东西”。饥饿艺术家只能表明,饥饿艺术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别人能理解这一点,理解他的能力完全能轻松的表演饥饿艺术。公众就自然不会怀疑饥饿艺术家还需要靠作弊来证明自己。但是新的烦恼很快又来了:“大部分人认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说他是个骗子手,他当然觉得挨饿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他掌握了一套使得挨饿轻松好受的秘诀,而他竟然厚颜无耻,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实情”。这个打击一点也不比怀疑他作弊更小,这简直把他降格为一个江湖术士了,而他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他的挨饿应该是比摩西,耶稣,和先知以利亚更伟大的,因为那些人还能仰仗神迹来战胜饥饿,而他完全凭一己之力。更没有什么秘诀,拥有秘诀是把艺术降格到了技术的地步。是的,如果迁就大众的理解力,饥饿怎么可能仅仅是饥饿呢?纯粹的饥饿也许如同纯粹的思想那样会让人的神经受不了的。耶稣四十天断绝饮食有上帝支撑,饥饿艺术家的四十天也一定有自己的秘诀来支撑。以公众的理解力看来“饥饿艺术”并非“饥饿的艺术”,而是如何将在通常情况下必然出现的“饥饿感”消解、转换的艺术。所以如果有谁说“饥饿”是易如反掌的,等于是说它不依赖来自技术或者来自神的外力,那就成了最厚颜无耻的吹嘘。因为最没有难度的饥饿才是最困难的,最不可思议的。就这么单纯饿着,没点功夫,谁能受得了呢?而且纯粹的饿本身又会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所以刘浩明用《绝食艺人》去形容钱钟书读写,其实是和这篇小说里的公众一样把“绝食艺人”理解成某种类似杂技的东西。)
这几乎把饥饿艺术家逼上了绝路,现在他怎么做好像都不对劲了,既不能让人以为饥饿艺术是非常困难的挑战,因为人们会怀疑他作弊,更可气的是他们宽容和仁慈的对待被子虚乌有的作弊行为。另一方面,设若大众认为饥饿艺术对他而言不过探囊取物,则此等愚氓将视其为怙秘术以驱饿,实乃亵渎艺术是也。他该如何是好呢?饥饿艺术家在百般误解中依旧不抛弃,不放弃。终于当公众对饥饿艺术渐渐失去兴趣后,他来到了崩溃的灵界点。这表现在最后管事的对门可罗雀,奄奄一息的饥饿艺术家表示赞赏。有如下的对话:。”
“我一直在想着,你们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我们确实也挺赞赏的,”看管人热情地说。“可是你们不应该赞赏,”饥饿艺术家说。“那么我们就不赞赏,”看管人说,“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赞赏呢?”“因为我只能忍饥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饥饿艺术家。“你们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什么没有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若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
这是饥饿艺术家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报复,过去你们对我的种种讽刺歪曲诽谤乃至最后的冷落,我现在都找回来了,因为你们过去蜂拥而至看我的表演,现在我告诉你们这个秘密,你们看的不是饥饿艺术,不是杂技一类的技术,当然更不是耶稣那样的神迹,你们只不过看了一个找不到合口味的食物以至于厌食的人而已,我把你们都耍了,哈哈哈哈。。。。。。这应该是何等悲愤,绝望到极点的嘲笑和自嘲。可惜已经没什么人注意他了,饥饿艺术家忘了,这个世界的法则是要吸引眼球,不然你想侮辱情志天然不成熟,一煽就着的观众都是很难办到的。这个故事里观众的命运又如何呢、他们似乎有了新宠,那是一只即使被关在笼子里也胃口很好,充满生命活力的豹子。但是观众们却觉得很不舒服,凭什么豹子在这样的处境下依然快乐呢?哦,豹子当然没有无耻隐瞒让自己忍受囹圄生涯的什么秘诀,豹子也不可能有什么信仰的支撑,但它依然快乐着,是那样的自足。公众可以想出林林总总的理由来解释饥饿艺术家为什么能捱饿,但这一切对豹子都失去了效力。豹子的活力烛照出观众们的阴暗心理,原来他们与饥饿艺术家一样也是病态的,只不过一种是反常的病态,一种是病态的合理主义。卡夫卡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啊!